奉旨睡觉的巨蟹

41旧时王孙

北平西郊恩泽园,在光绪年间曾经被赐给庆亲王奕劻所有,庆亲王去世后,这园子被项家买下来。每年暑热难耐的时候,项家麒会带着家人来这里住上个把月,出了伏再回城里。

老太太的大寿办完,天气渐渐闷热起来,项家老小又一次出城避暑。

这日傍晚,段成钰带着秀莲走在长长的游廊里,秀莲手里的托盘上是一碗百合莲子汤。

这座曾经的皇家园林,处处精雕细琢。最具特色的,就是湖边层层叠叠的回廊,廊子上有一道道雕花的隔扇,每一道都各具特色。成钰透过月亮形窗户往外看,半扇碧绿的池水与湛蓝的天相接,廊下是垂柳的枝蔓随风摇曳,实在是步步成画。

顺着廊子拾级而上,果然听到二楼有大孩子、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。小孩子自然是小六,大孩子就是她爹项家麒了。远远的听,那人学了小宝宝的口吻自言自语,小六倒是应景的偶尔哼哼两声。父女俩自得其乐。

上了楼来,迎面而来的凉风吹起了成钰额前的碎发。

“这里风这么硬,就这么迎风坐着,仔细受凉了。”成钰端过莲子汤,递给项家麒。那人只穿了白色棉布的对襟短袖褂子和松腿的麻布裤子,光脚穿着皮拖鞋。

项家麒听她这么一说,紧张的抬手摸小六的额头。西郊的确比城里凉快不少,孩子太小,项家麒也觉得自己疏忽了。

“我是说你自己呢!”成钰无奈摇头,摸摸大孩子的额头。他办完寿宴,从城里出来那天,就有点不爽快,总是念叨胸闷。

秀莲见机抱过小六,让项家麒能腾出手喝汤。成钰嘱咐秀莲把小六抱回去喂奶。

 

“朱儿,我想明日回城一趟。上一次堂会上,余师傅托付我办的事,我还没得空去呢。”见秀莲走远了,项家麒起身进屋披了件长袖褂子,又走回来,躺在竹摇椅上。

“什么事?余师傅难得开口,是该上心些才对。”成钰用蒲扇给项家麒赶着蚊子。

“其实也不光是他的事。我表舅家,有个大表哥,你听说过吧?”

成钰点头道:“天下谁人不知,当年你表舅最后一个昏招,毁了一世英名,据说你这大表哥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。”

项家麒弯了手指,轻轻敲成钰的脑门。她倒是心直口快,也不顾及到他们亲戚情面。不过想一想,又何尝不是实情呢?

“哎,我其实也不认可他们的做法。我和他年岁相差得多,不如和二表哥那么惺惺相惜。只可惜……二表哥寒云走得早。”项家麒想起当年和寒云一起填词做诗的日子,不胜唏嘘。轻轻念道:“天涯落拓,故国荒凉,有酒且高歌,谁怜旧日王孙,新亭涕泪;芳草萋萋,斜阳黯淡,逢春复伤逝,忍对无边风月,如此江山。”

他摇了摇头又叹道:“不说这些了,这么多年过去了,现在这大表哥据说处境凄凉。余师傅想让我帮他一把。我们毕竟是亲戚。”

“你是说在生活上拉他一把?这种事,不用余师傅说,你也会做的。只是……为什么这余师傅和他的关系,比你这个表弟还近呢?”

项家麒看向湖面,忽然无声的笑了:“你这问题问得很有官司。不过……不能深问。反正先去看看大哥的处境再说吧!”

 

项家麒本来计划隔天独自回城去,无奈这天夜里发起低烧,一连几日,白天倒还有些精神,到了傍晚就浑身倦怠,吃不下东西。

捱过三日,他自己张罗着要回城看医生去。项家麒久病,这点小风寒还是能忍的,只是他这一病,家里老的小的,都不让他抱孩子,这实在忍不了。他打算去协和开几剂立竿见影的西药吃。今年入春时,协和开的喘药的确对症。

成钰不敢怠慢,赶紧备了车,带上天柱,陪着项家麒回城去协和医院。

从西郊进城,路途不近。项家麒一发烧,就烦恶不止,路上这一颠簸,越发难受起来。到了鼓楼,再也忍不住,急急的喊了司机停车,脸上像涂了一层黄色的蜡似的。

成钰搀着项家麒下车子透透气,环顾四周,想找一间茶厮,给他弄口热茶顺一顺。这里热闹虽热闹,却是个菜市场,只有乱糟糟的卖菜小贩,哪里有干净的茶馆?

“少奶奶,我记得拐角那边有一家馆子,我去要杯茶去。您扶着少爷,在这等我就好。”天柱伺候项家麒这么多年,机灵惯了。

成钰扶住直不起腰的项家麒,回到车上,敞着车门等天柱。

“好点吗?”成钰给项家麒顺着胸口。那人用帕子捂着嘴点头。此时车外,一个穿着破布褂子,驮着背的白发老人,低着头走过,手里提着菜篮子。一边走一边在路边的烂菜叶子堆里找着什么。

项家麒先是不经意的一瞥,想了想,不由得簇起了眉头。

“怎么了?”成钰问道。

“那人我在哪里见过,好眼熟,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。”

“会不会是哪家的佣人?”成钰猜测。

项家麒点头,此时天柱提了一个青花茶壶和粗瓷杯子,气喘吁吁的小步跑回来。那家餐馆认识天柱,一听说是项大少爷要茶吃,连茶壶都白给了。

喝了热茶,项家麒胃里稍微平复些,脸上与有了些人色,汽车接着上路。车子一路往东南开,协和的灰色房顶都看见了。项家麒突然猛的拍车子前座的后背道:“我想起来了,刚才那个老头儿,是我大哥最亲近的老仆。不行,咱们得回去!”他朝着司机说:“去宝钞胡同2号!”这是余第岩给他的地址。

“先去拿了药再去吧,不在今天这一天呀!”成钰赶忙拦着。

“你没看见刚才那老仆在地上捡烂菜叶子吗?我得赶紧去看看!”

司机犹豫半天,不知是该听少爷的,还是少奶奶的,最后还是依照惯例,少奶奶惯着大少爷,汽车掉转头往回开。

 

宝钞胡同贰号的大门口,灰砖灰瓦的屋檐下,项家麒“砰砰”的拍着斑驳的木头院门。

院子里明明有人说话的声音,可是没有人理会敲门。项家麒等不及,自己推开院门,果然院子当中几个女人正围坐着,用大木盆洗衣服。这院子很小,中间是黄土地,房间的窗户还糊着纸。

“请问,袁家大爷是住在这儿吗?”成钰开口问那几个女人。刚才叽叽喳喳八卦的婆姨们,见到一身洋装的成钰,纷纷投过来好奇又敌意的目光。那眼神足够说明她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。那些人肆无忌惮的盯了她半晌,才撇撇嘴道:“姓袁的两口子?在后院的耳房!”

项家麒这才明白,这是一个几家混居的院子,他表哥多半是租了几间房子。

绕过院子走道里堆放的各样杂物,跨过了几道窄小的木门,后院的耳房门口,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背朝着他们站着。

成钰开口询问,那人毫无反应。项家麒拉住她的手摇头说:“就是这了,那是我嫂子,她听不见。”

此时刚才他们在街上遇到的老仆人听见响动出了门,见到项家麒,先是一愣,接着惊讶的张大了嘴:“哟!这不是……麒哥儿!”

项家麒笑着点头,指指门里问:“我大哥在吗?”

“在在,您快请!”

一旁胖胖的大嫂也认出了项家麒,兴奋的指着他咿咿呀呀的叫。项家麒和成钰朝她作了揖,抬腿进屋。

这是一间两尺见方的北房。正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。点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。灯泡下是一个大大的白色的西餐盘子,里面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黑黢黢的窝头,旁边是煮白菜,这多半就是刚才从菜市场的烂菜堆里捡来的。银色的西餐刀叉规规矩矩的放在盘子边上。桌旁站着一个身型瘦小,佝偻着背的老人,穿着灰色长衫,脖子上却戴着白色餐巾。

“大哥!”项家麒盯着眼前这人,谁会想到,二十年前,他曾经是不可一世的当朝太子。二十年后,他已经是社会的边缘人,连温饱都成了问题,但骨血里的骄傲还在,即使是窝头和烂菜叶子,也郑重的带了餐巾用刀叉吃。

“麒哥儿。你怎么找来的?”他用苍老的声音叫着项家麒小名。

项家麒想提余第岩,想了想还是作罢。

“我听说你从天津回来了。刚才在路上碰见念安。”天柱记得那老仆人的名字,刚才告诉了他。

袁云台张了张嘴,但也没说出什么话来。似乎有太多要说的,但细一想,又没有说的必要。愣了半晌,才挤出几个字:“三姑还好吗?听说前年三姑夫没了!”

项家麒点头,气氛有些尴尬,他想坐下念念旧,但是这屋子里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。除了袁云台自己做的板凳,就只有床了。

“大哥,这地方您和嫂子住得惯吗?要不,搬到我那去。我娘一个人也孤单,亲戚们彼此就个伴。”

袁云台犹豫了一下,摆摆手道:“这里只是临时落脚。我们另租了个像样的院子,下人正收拾呢。下回你和弟妹来,我请你们去东兴楼吃饭。”

项家麒明知他是信口胡说,也不好戳穿他。刚才他在路上胃就不舒服,此刻站在这阴暗的房间里,闻着这股酸潮味,酸水又开始往上冲。

“大哥,浴室在哪里?”项家麒捂着胃皱眉头。

袁云台面露尴尬,左右看了看说:“得去街上的公共便所。要是小解可以用床底下的痰盂。”

项家麒决定还是忍一忍,吞咽了几下。

“麒哥儿,是不是又肚子疼?这小时候的毛病还是没好。”

项家麒咬着后牙摇头道:“大哥,咱们是一家人。我和你直接说吧。你若是有困难,一定要告诉我一声。后海的院子现在就我们娘三。你若是没地方住,一定要搬过来。”

“麒哥儿,你就不怕……我如今身败名裂,人人都避之不及。我怕连累你们。”袁云台看项家麒脸色一片霜白,赶忙让他坐在唯一的椅子上。成钰注意到,他走路的时候,一只腿是坡的。

项家麒抬头对他说:“大哥,政治的事我不管。别人怎么说我,我也不在乎。我只知道你是我大哥。你只要不再掺合政事,就没什么可怕的。”

 

黑漆漆的后海项宅,段成钰在厨房里独自忙碌。所有的佣人都在恩泽园跟着老太太和小小姐避暑,少奶奶头一次亲自进厨房。好在她找到一些小米,熬粥还是难不倒她的。颤颤巍巍的端着金黄的小米粥走到卧室门口,项家麒还在床上睡着。

“从璧哥哥,起来吃点吃些东西吧?”

他们从大表哥家出来后,已经来不及去医院开药。回西郊的路途又太远,成钰怕项家麒吃不消,只好就近回了后海的宅子。

项家麒其实睡得并不沉,发烧让他浑身酸痛,成钰只轻轻一唤就醒了。

“喝点热粥好不好?西药没来得及开,中药又在西郊,吃点粥发发汗也是好的。”

那人还没完全醒,却是很听话的撑着起身。他忘了头上还有湿毛巾,已经温热的毛巾从额头上掉下来。成钰赶紧扶他,接过毛巾。

等项家麒坐好,成钰舀起一勺黄色的米汤,喂到他嘴边。

“慢点喝,吃不下就告诉我。”

项家麒点点头,清了清嗓子。得意的笑又浮现在他脸上。

“朱儿熬的粥还是这么好吃。想起在法国的时候了。”

成钰低头舀第二勺粥:“那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。自打回了国,天翻地覆了。也没机会给你做饭了。”

项家麒用滚烫的手指拨弄成钰额前的头发:“朱儿,你说……是那时好,还是现在更好?”

成钰正用勺子在粥里搅了搅,她停下来,似乎在郑重的思考。

“我爱法国,因为那是只有你和我的日子。但是……我也爱北平。在这里,我是名正言顺的项太太。咱们的家园在这里。咱们挚爱的琴棋书画在这里。只有在这,咱们这两颗种子才能被滋润,开出似锦的花来。”

项家麒轻轻弹了一下成钰粉红的脸蛋,得意的笑里又多了分欣慰。

“朱儿真的是似锦如花呢!”

“别只顾着嘴甜,再喝几口。”成钰想要继续喂他。项家麒却连连摇头。

他看了看表问:“天柱回来了吗?”

袁云台并没有答应搬到项家麒家里。落魄王孙剩下的只有傲气了。他宁愿人们都把他遗忘了,也不愿意以如今的境况出现在世人面前。项家麒虽没体会过如此大的人生落差,但聪明如他,也是能体会表哥的心境的。他如今所能做的,就是让天柱拿了几百大洋送过去,先接济一下袁云台。这样一来,他至少能解决温饱问题了。

成钰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,放下粥走到门边。

“曹操回来了。”成钰回头说。果然没有一分钟,天柱就抹着汗进了门。

“怎么样?送到了吗?”

天柱一边用手扇风,一边点头:“送到了,推脱了两句,还是收下了。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?”

天柱顿了顿说:“是念安,他送我出来的时候,好像有话要说,又不好说。我嘱咐他给表少爷多买些吃的,他叹了口气,吞吞吐吐的说……这钱到了表少爷手上,恐怕支撑不了多久。”

项家麒颦眉想了想,也叹了气说:“可不是,我表舅留下那么多家底,都没几年就败光了。这几个钱,自然是不禁挥霍。如今,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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