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40掌珠之嬉

民国二十四年初夏,还没有数伏,后海的项府大宅湖边,鸟语蝉鸣。杜鹃刚刚谢了,芍药正一枝独秀。临时搭起的两丈高的戏台上,正唱着热闹的“龙凤呈祥”。

自打项府大老爷前年去世,二老爷一家搬走,这诺大的院子,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人声鼎沸了。项家麒让人围绕着戏台搭起了凉棚,里面支着十几张八仙桌,各路亲朋好友正忙着打圈敬酒。

段成钰远远的站在自己的院门口,这里地势比湖边稍高,往戏台那边看过去,像是成队的蚂蚁围着食物忙碌。

她抱紧了手里的襁褓,怀里是刚百日的小六。小丫头长得快,两只小胖腿在包袱里乱蹬,眯着眼睛吐着泡泡。秀莲在一旁,想用帕子帮她遮住有些刺眼的阳光。

“走吧,该这小祖宗登场了。”成钰说道。

秀莲含笑点头。心想这小小姐,还真是个小祖宗。她从在成钰肚里开始,就是全院子的关注焦点。老太太每日都要来看看成钰的肚子,见到媳妇一天天显怀,她老人家犯糊涂的毛病明显见好。好久不念叨等老爷下班的事了。

项家麒这十个月以来,整日里诚惶诚恐的守着成钰,孩子降生后,他更是志得意满,逢人就炫耀。有的人在背后笑话他,头一胎明明是女儿,怎么得意的和得了大胖小子似的,项家麒才不在乎,在他眼里,小六这白白胖胖的小面团子,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小朱儿。

成钰和秀莲两人,抱着孩子一踏入凉棚,立刻引得众人的围拢。

“哎哟,这小小姐,可真是水灵呀。”

“白的和藕节似的!”

周围的夸赞声不绝于耳。项家麒快步赶来,伸手接过孩子,小六脖子硬朗了,由项家麒支着,左右看着周围好奇的目光,一双乌黑的眼仁来回转动。周围看的人太多,小丫头似乎有些害怕,撇了撇嘴。项家麒赶忙搂着她上下抖动,想要安抚。成钰见他笨手笨脚,还是接过孩子,递给了奶妈。

腾出手的成钰,和项家麒来到主桌,各自拿了酒杯,先给项老太太敬酒。今天的正日子是老太太六十大寿,小六的百日是几天以前,两好合一好,就一起办了。

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,叫了奶娘抱着孩子坐在身后,没事就回头看看大孙女。吃的高兴了,还要用筷子头沾了佛跳墙喂孙女,被项家麒拦住。项家麒六岁才被抱养到大房,老太太自己没有孩子,完全没有喂孩子的经验,这也不足为怪,只是难为了项家麒,一面怕老娘扫兴,一面又怕吃坏了孩子。

此时黑脸黑胡子的张世权举着酒杯走近主桌。项老太太下意识的用身子挡住孩子。这人的长相,孩子见了恐怕要作病。

“从璧,敬贺掌珠之喜呀!”这黑李逵倒也会说客气话。

项家麒和他也不见外,笑着起身和他碰杯:“世权,你可来了。大半年没见了。”

两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,项家麒手里的杯子被成钰夺下来。

“世权兄,他只能喝这一杯了,再喝就该坏事了。”成钰说。

张世权也知道项家麒的病根,也不再劝,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闲话。

“世权兄,我托你的事,可有回信了?”从璧见周围没人,低头伏在张世权耳边问。他去年从上海回北平,忙不迭的托了掮客去找溥儒,试探他有没有心思出手平定帖。那溥儒答得倒也痛快,他说自己不缺钱,若真要卖,没有二十万大洋,他不会出手。

成钰曾经说过,段成冀作大学教授,一年的薪水只有六百大洋,这价钱,几乎够一个文员三百年的工资。项家麒家底再厚,也凑不出这么多现钱来。很明显,溥儒是要用天价吓退买家。

此后这一年,成钰怀孕待产,项家麒表面风平浪静,但是成钰知道他心里不踏实。这平定帖一日在溥儒这个败家子手上,他就一日睡不了安稳觉。

捱到今年开春,项家麒思来想去,又托了老友张世权去询价。这一次他出价六万大洋。

张世权看着项家麒,摇头叹息道:“这个溥儒,还是咬死二十万大洋,一分不肯让。我好话说尽。从家国大义,说到你我的高情厚谊,他都不为所动。”

项家麒其实也预料到这种结果,多日的忐忑等待终于落空。成钰曾无数次提醒他要有碰钉子的思想准备。可是这铁钉子真的撞到头上,还是会疼得超过想象。

“唉……也许,我和这帖子真的没缘分。不管怎么样,帖子还在他手里。他也没打算卖,也是好事。”

“是这个道理。从璧,你先别急,也许以后还会有机会呢。”

张世权敬了酒,拍拍项家麒的肩膀,去别的桌子应酬了。留下项家麒一个人在桌子前发愣。成钰远远看着,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。她从奶妈手里接过小六,来到他身边,挨着他坐下,拿着小六胖乎乎的小手,摸项家麒的脸。

“六儿,爸爸不高兴了,我们小六儿哄哄爸爸好不好?”成钰知道平定贴在他心目中的位置,此刻只有孩子能分散他的失望。

项家麒勉强笑笑,握住那小手,也顺势拿住成钰的手说:“没事,意料之中。往后再说吧!”

成钰看着他的眼睛道:“今天是高兴的日子,别让娘扫了兴。等回屋去了,也不用忍,好好不高兴一场,就单朝着我。不让别人看见。”

项家麒落寞的眼神渐渐燃起笑意,他别过头,冲着成钰耳边吹气:“这可是你说的。看我怎么单朝着你发作。你可别后悔。”

正说着,成钰怀里的小六突然打了个大喷嚏,吐沫喷了她爹一脸,小人儿自己嘴上也吹起一个泡泡。”

项家麒赶忙掏出手绢嫌弃的擦脸,两人笑做一团。

 

戏台上中场休息,锣鼓声渐熄,是歇场的时候了。项家麒起身,往戏台后面走。此时后台一片忙碌,大家正为下一场戏准备。

余第岩坐在后台正中的桌子旁,气定神闲的指挥着徒弟们。

“师傅,您辛苦了!”项家麒过去给余第岩作揖。这位师傅因为体弱,早就不登台了。这些年这种堂会也很少接。这一次为了项家麒破例,带了福运楼的所有徒弟来助兴。实在是好大的面子。

“从璧,不唱几句吗?”余第岩递给他一杯茶说。

项家麒紧着摆手:“不敢了。我算是荒废了。”

余第岩叹口气说:“从璧呀,什么时候身体好些,还是应该捡起来。要不可惜了。想当年,我也有倒嗓子的时候,都已经放弃了。被你大表哥带到他们府上做了尉官。一次唱堂会,尉官在两边站岗。我被你表舅认出来了。你猜他怎么说?他指着我的鼻子说:‘下一次,别让我看见你在这站着,你应该到台上去,去唱戏!‘为了他这句话,我拼了命的练嗓子,给谭老板配角,才慢慢练出头了。”

项家麒自然知道这段往事,当时已是大总统的表舅也爱皮黄,给了余第岩不少提携。自己的大表哥袁云台和余师傅也有很深的情谊。

“师傅,听说您的艺名,也是我大表哥给起的?”

余第岩眼睛望着远处候场的孩子们,不自觉的抿起嘴唇,手指握在盖碗上,骨节已经发白。他的喉结稍稍吞咽了一下道:“往事如烟呀!”

过了半晌,他才转向项家麒道:“从璧,听说你大表哥从天津搬回宝钞胡同了。只是……他的日子好像很窘迫。我想去看看他,又怕他不愿意。你……有空,帮我去看看好吗?”

项家麒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心结所在,心领神会道:“我一定尽快去办。您放心。我们自小一起长大。他虽然大我十几岁,又因为后来复辟的事,与家里人鲜少联系了,但是这份亲情永远在,他若有难处,我自然会帮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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