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42夙愿得偿

民国二十五年正月,天津回北平的绿皮火车上,成钰抱着小六往车窗外看。

“瞧,咱们到廊坊了。这两个字是廊……坊……”成钰指着站台上的字,拖长了音念给十个月的小六。

小六刚学会了招手,正兴奋的朝着廊坊站上的旅客显示她的新功夫。她生下来有六斤重,喂养的好,长得快,脖子上都胖出褶子来,如今穿着大红的棉衣,小脸像面团一般,扎着两个朝天辫,站台上的人隔窗看到车窗上年画一般的胖娃娃,也都纷纷笑着和她招手。

这是小六第一次出远门。项家的亲戚大多在天津,那里还有项家麒从小长大的宅子,他们一家过年时都会去天津老宅住几天。今年添了小六,老太太精神也好些,全家耽搁到快出了正月才回北平。

车窗前的小六突然兴奋的啊啊叫,成钰一瞧,果然是项家麒在窗外。他趁着停车,带着天柱下去透气,此刻正往回走。

项家麒穿了灰色的棉袍子和黑色的皮袄,头上戴着皮帽子。他揣着袖子快步上了车,回到包厢,一边走一边搓手。

“六儿,爸爸回来了!”项家麒把手搓热了,要抱孩子。

成钰却没把孩子递给他。

“这一身的寒气,赶紧先暖和暖和。”成钰回头叫秀莲:“快把手炉拿来。”

项家麒顾不上接手炉,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。

“朱儿,我刚才在下面碰见傅越镶了。”他坐在成钰身旁,兴奋的说,嘴里呼出的白气都是欢快的。

成钰知道傅越镶是光绪年间的翰林,北洋政府时做过教育总长,是藏书家,如今在故宫图书馆作馆长,与项家交好。

“什么事这么高兴?”成钰不紧不慢的把热茶递到项家麒手边。

“是平定贴的事!”项家麒咕嘟一声喝了口热茶,烫得直吐舌头。又急急的接着说:“溥儒家的老福晋年前生了重病,大年初五没了。傅叔和跟溥儒家是世交。他最近一次去探望,溥儒说急需钱办丧事,想把平定贴易手。”

“真的?”成钰也喜出望外。为了这帖子,项家麒想尽办法,托了荣宝斋的当家的,后来又找了张世权,溥儒都不松口。如今恐怕是急等用钱,才想要脱手。

“朱儿,我回来是和你商量。我想托叔和从中斡旋一下。我可以以银行的名义,把平定贴抵押了,借笔钱给他,免得他饥不择食,又去找日本人。”

“抵押?会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乘人之危?”

“这是解他的燃眉之急呀!溥儒早就知道我想买平定贴,价钱总是谈不拢。这一次用抵押的方式,给彼此一个台阶下,比较容易谈拢。”

成钰微微歪着头细想,觉得他这个主意确实可行。她点头道:“不再试一次,我知道你也不甘心。”她吩咐天柱说:“拿纸来,少爷要写信。”

项家麒见成钰支持,欣喜的掏出钢笔,拿过天柱递过来的信纸,低头沉思半晌,一挥而就。他在信里劝慰溥儒,说如今已是民国,丧事当从简,他愿意以盐业银行名义把平定贴抵押,借款一万元用于老福晋的丧事。

书信写完,项家麒自己揣起信封,穿过长长的车厢,又去找了傅越镶商议、他请傅越镶代为传话,这平定贴为祖传,还是留在本族为好。

 

下了火车,车子驶离嘈杂的前门火车站,一路向南开。鼓楼街面上的菜市场刚刚撤了,剩下一地狼藉。路面上的人小心的避让着地上的垃圾堆。车子不停的按喇叭,才得以前行。

眼前一个驼着背,带着瓜皮帽的老人,低头一路寻找,仿佛菜堆里有大洋。眼看车子就要撞上他了。天柱突然低声道:“这不是念安。怎么又来了?”

项家麒定睛一看,可不就是他大表哥的老仆人。年前明明又让天柱送去了过年的钱,这还没出正月,就又上街捡菜叶子了。

“天柱,那钱送到了?这么这么快就又闹饥荒了?”

天柱也委屈呀,这么一问,好像他克扣了大表少爷的钱似的。他回头赶紧解释:“爷,您是不知道。这表少爷虽然落魄了。花钱的架势可还是公子哥的气派。拿到钱人家就下馆子,还债,还去了八大胡同。这钱过日子足够了,可是去那种地方,您说能坚持几天?”

项家麒也叹气,他这个大哥他是了解的。天柱说的不会有假。

“朱儿,你先带孩子回家去。我还得去一趟宝钞胡同。”

 

回到北平后的整整一天,项家麒基本就没离开电话跟前。连吃饭都没心思。傅越镶答应他一到北平就去溥儒的府上周旋。项家麒知道自己应该按捺住内心的期望,但是那欲望一旦露头,就像泉眼里的水,汩汩的流出来,挡也挡不住。

实在等得焦躁,他拿出笔墨,开始修改他与余第岩一起编的《近代剧韵》。这书是系统介绍京剧十三折的念法。本来已经出版发行,余师傅怕被贻笑大方,又让项家麒收回来。项家麒无法,只好把已经上市的书都自己买回来。近一年来,他又开始重新修订这书,寻找机会再发表。

此时院里想起“哒哒”的脚步声,是天柱跑来。

“爷,傅老来了,在堂屋里等您。”

项家麒手腕一抖,毛笔都没握住,刚写好的一页纸算是废了。

“怎么他亲自来了?”项家麒一边问,一边急急的推门出来。穿过垂花门,来到主院,还没进屋,透过窗子,看到傅越镶侍立在堂屋正中,怀里抱着什么东西

项家麒顾不得礼,猛地推开门,只见傅越镶捧着一个绸缎的长条袋子,袋子口里露出一截黑亮的卷轴。六十多岁的傅老,圆圆的眼镜片映着阳光,张着嘴笑得肆意。

 

成钰这天没在家,她带着小六去了道济医院。孩子从昨夜开始有点发烧。中医说是着了风寒,可是成钰心里不踏实。她总怕孩子和项家麒一样做下喘症的病根。这还是小六第一次生病。人人都劝她宽心,可是越劝,她越觉得人人都不能理解她第一次当妈的心情。干脆叫了车去了西医院。大夫看了看,说这孩子该出疹子了。这是每个小孩都要经历的,家里人千句万句都不如大夫打发她的一句话。她这才放下心带着孩子回来。

等到了家,离得老远就看见堂屋里灯火通明,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。进得门来,成钰吓了一跳。

只见项家麒一脚站在椅子上,一脚踩着桌子,脸色绯红,嘴里胡乱唱着《太平桥》的戏辞。

“朱儿,你可回来了!”半醉的项家麒见了成钰,从桌子上跳下来。一个趔趄,好在被天柱一把接住。

他拿腔拿调的说:“我师傅余第岩,没有几个徒弟。名满天下的孟小秋,才学了三出半戏。朱儿,你知道他教了我多少吗?”他晃着三个细长的手指道:“三十多出。就是这个太平桥,他不教我。他说……太危险!太危险。”

太平桥这戏里,有在桌子上腹背受敌的武戏,想是余师傅怕项家麒出危险,才不教他这出戏的。

成钰扶住醉醺醺的项家麒,没好气的问:“这是闹的哪出?怎么喝成这样?”

项家麒眉眼弯弯的笑着看成钰:“朱儿,你来……”

他拉着成钰走到桌前,条案上展开的二尺多长的卷轴,不正是平定贴。

“怎么?都拿来了!”成钰没想到傅越镶办事怎么妥帖。

“叔和刚才抱来了。呵呵……”项家麒傻笑。

“一万块?抵押的?”

项家麒笑的更憨了:“不是,四万块,溥儒卖给我了。多亏了叔和……他劝了半宿。那些个前清遗老都不同意溥儒把它易手。叔和说了我上次让宋哲元截照夜白的事,他说我是个值得托付的人,交给我,好过给外国人。”他拉着成钰的手臂道:“朱儿,你知道吗?溥儒也后悔了,后悔把照夜白卖给了日本人。都是视书画如命的人,汉人、满人,都是中国人。我当年的努力,也不是全无用处。”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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