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51言听计从

医院的走廊里,秀莲穿着布鞋快速穿过,不发出一点声音来。她怀里藏着一个小温壶,里面是刚熬好的汤药。

这中医和西医,看似在中国和平共处了这么些年,其实在两大派系心里,是谁也瞧不起谁的。眼下项家麒住在洋人医院里,病势却一天沉过一天。成钰不得已,只能仰仗中医了。

段成钰自从回了上海,就去了仁济医院找沈依和Heiner,可是他们的同事说,这两人自愿组成的医疗小组,还要过三天才能回上海。即使从疫区回了上海,他们也需要自我隔离至少一周。好在他们的同事,给了成钰沈依家里的电话号码。成钰每天都打一遍。那一边似乎是个大宅子,佣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。成钰顾不得那么多,她心里只想着怎么救项家麒的命。

等待的时间里,段老爷托人去了苏杭一带,找到一位名医,给项家麒开了方子。那名医捻着胡子说:“公子病到这个程度,下的药自然是大寒的虎狼药。若是三日内没有好转,我也没办法了。”

眼下,秀莲怀里揣的,就是熬好的虎狼药。项家麒毕竟住在西医院里,他们自作主张给项家麒服中药,只能偷偷摸摸行事。成钰怕中药西药在药性上冲突,已经停了项家麒的西药。其实那也就是些散热镇定的药,药性过去后仍是烧得和火炭似的。

 

秀莲“吱扭”一声推开病房门,成钰正搂着项家麒坐在病床上。主仆两人眼神一交汇,就明白彼此的意思。秀莲小心的托出那一壶冒着热气的药汤,倒了一半在碗里,放在床头柜上,然后去门口守着。

成钰摸了摸药碗,确定温度合适,抬头亲了亲项家麒的脸颊。

“从璧哥哥,喝药了。”她轻声唤那合眼昏沉的人。

项家麒勉强睁眼,看看旁边的药汤,颦眉撇了撇嘴,脸皱成一团。

“我喝不进去。”

成钰把他搂得更紧说:“我知道,喝了准得难受。可是,如今只能试一试了。大夫说这药散热化瘀。没准能让你退烧呢!”

项家麒平时由着性子,想干嘛就干嘛。病成这样,倒听话了。他微微点头,想要坐起身子。成钰赶忙扶着说:“小口慢慢喝,别喝进去气,然后含块糖压一压。”

“哎,我听话。”项家麒把额头抵在成钰脖子上,小声说。

成钰知道他这句“听话”,是冲着这个家,冲着她和小六儿娘俩。他自己也在拼命挣扎,想要好起来。

药碗端到项家麒面前,他的胃已经开始一阵阵紧缩。那人闭着眼,屏着气,想要按成钰说的小口慢慢喝,无奈这药性太烈,味道也出奇的难闻。喝到一半,他干脆咬牙瞪眼,直直的灌下去。

“哎哟,不是说要慢慢喝吗。怎么这么急?”成钰迅速拿出一块糖,塞到他嘴里说:“喝急了,容易吐。”

项家麒含着糖,使劲吞咽,含糊的说:“不是还留了一半吗?吐了再喝。”

他决心这么大,成钰倒心软了:“别急。先歇一歇。这药哪怕在肚子里待一会,都是管用的。大夫说要是实在不行,也可以做成蜜丸,药效打点折扣,但也是个法子。”

项家麒拉着成钰的手放在胃上,成钰甚至能觉察出那器官的收缩反抗,似乎一刻也不想那药汤子在里面停留。项家麒脸上却是平静的,他只是脸色蜡黄的忍着。

“从璧哥哥,真是听话。”成钰也学着他的口吻说小孩子的话。

那人微一点头说:“嗯,本来以为要撑不住了。我这三十年,日日与药石为伴,也许是苦吃到头了。可是……一看到你们娘俩,我又后悔了。我舍不得你们。这苦还得吃。”

成钰与项家麒在法国的时候,就领教过那人的情话。他总是能用玩世不恭的态度,说出海誓山盟的正经话来。如今结婚多年,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里,他们似乎很久没说过体己话了。眼下,这人虽然说的是关于吃苦的事,却在苦涩中透着甜蜜。一个男人,肯为女人死,固然震撼,但是当一个男人告诉你,他生命的延续都是因着你,他要为了你活下去,这誓言才更加刻骨铭心。

成钰眼里溢上水汽,又异常的清亮。

替他擦净头上的冷汗,成钰又搂着他靠在枕头上。项家麒不能平卧,自己靠着,腰又受不了。只有被搂着,才能睡踏实。

“睡吧,一会儿就退烧了。踏踏实实睡吧!”

成钰反复说着,像哄小六儿睡觉那样,轻轻拍他的手臂。那人喝了这碗药,似乎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,没一会儿,头就沉沉的靠在成钰肩膀上。鼻尖渗出晶莹的汗珠来。

 

这中药起效缓慢,药性却持久。项家麒喝了中药后,难得的发了汗,睡了一个悠长的好觉。此后三天,虽然还是烧,但不至于烧到神智不清。只是每次喝了药,肠胃都要闹一通,他本就虚弱,吃不下东西,如今又被这大凉药弄的上吐下泻。折腾了几天,清白的瘦长脸,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了。

这日中午秀莲从段府带话来,中药只剩最后一副了,需要成钰拿主意,后面该怎么办。成钰看着床上被子里的项家麒,他侧躺着吸氧,佝偻着身子,怀里捂着小暖炉用来缓解胃腹的不适。那身型瘦削成薄薄的一片。

“从璧哥哥,还能再吃一副药嘛?”

那人没睁眼,点点尖下巴说:“能。”

成钰却没急着吩咐秀莲,她实在是犹豫。这中药能暂时缓解高烧,却也治不了本,副作用也大。她真的舍不得再让心爱的人受苦了。

此时站在门口的秀莲回头往外看,紧接着楼道里响起清晰的脚步声。一个小护士风风火火的跑过来。

“项太太,您的电话,仁济医院来的。”

成钰猛的起身,她等的人终于回来了。

 

沈依从疫区回来,在家里自愿隔离,家中佣人告诉她,一位项太太打了很多次电话来,留下的联系方式是医院住院部。她立刻明白是成钰在找她,而且很有可能是她先生的病情不乐观。

在电话中,沈依详细对成钰讲解了这种新药的疗效,准确的说,这还不是药,因为刚刚完成动物实验,正在开展人体实验。

放下电话的成钰,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小小的白色老鼠。在法国上学时,她所在的大学有生物专业。成钰曾经和一个朋友去实验室看过。箱子里的白老鼠,瑟缩在角落里,等待人往他们身上做各种实验。眼下的项家麒,也要成为实验的一个环节。

沈依对她解释过,这种新药其实是一种霉菌,对引起感染的病菌有显著的抑制作用,美国的科学家刚刚攻克提纯问题。动物实验效果好的惊人。药的研究推进很迅速。Heiner目前在这个课题组里,他还有另一名同事与他协作。如果成钰决定参与实验,Heiner的同事可以具体操作。

“成钰,这种药的问世,可以解决感染问题,是划时代的。”沈依在电话里反复对成钰讲。成钰却不知该如何作答。她不需要自己的爱人为这伟大的项目添砖加瓦。她只想要他活下来。

回到病房里,那人醒着,巴巴的看着门口等她回来。他对她依赖极了,似乎成钰的怀抱,能减轻他的痛苦。

“去哪了?”他刚睡醒,声音软软的。

成钰块步走过去,先是帮他擦去虚汗,又喂他喝了水。才喃喃开口道:“从璧哥哥,和你商量一件事情。”

项家麒点头,眼神清亮的注视着她。成钰把在火车上与沈依和Heiner相遇的过程告诉他。他听得饶有兴味。

再提到沈依说的新药,项家麒还是淡淡的听着,嘴角挂着微笑,仿佛这不是性命悠关的事。

“你别笑,从璧哥哥,我紧张死了。咱们要不要试一试?”成钰紧紧颦着眉头看着他说:“不是万不得已,我是不会让你冒险的。可是,那一天你说熬不过去了,我吓坏了,只能有病乱投医。”

项家麒还是浅笑,伸出双手来。

“来,坐这。”他拍拍身边的位置,示意成钰坐过去。成钰心烦意乱,条件反射的坐到他身边,被他用手臂箍住。

“朱儿,对不起,吓着你了。”那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
成钰使劲摇头,她不愿意那人说对不起。

“沈依是你遇到的人,听你讲了她的事,确实让人敬佩。所以……这个人,朱儿说她是好人,她就是好人。”他慢慢说道。

“那你是要试吗?”成钰急着回身,看着他问。仿佛他眼里有答案。

“你别急。沈依已经告诉你了。用了药的结果怎样,谁也不能保证。”

成钰表情更紧张了,他这话的意思,似乎又是不行。

“朱儿,我其实并不怕药的副作用。我怕的是,若出了问题,你会怨自己。即使现在是我自己做的选择,我同意试一试,若失败了,你还是会觉得这条线是你牵的,我的决定是被你左右的。”他摸摸成钰的长发继续说:“你还没回上海时,我在飞机上咳了血,当时我想过,可能最糟的结果是和你彻底错过了,今生永诀。你会伤心,但是不至于自责。如今……情况不一样了。我不想你背负任何自责,也不想我周围的人把责任推到你身上。”

成钰嘴唇有些颤抖:“所以,你的意思是,不要冒险?”

“不,我愿意冒险。身上的疼,让我一刻也不想等。”项家麒按住成钰的手,攥在手心里说:“但是,咱们把选择的机会交给老天爷。不是你,也不是我。”

成钰不解,疑惑的看他。

“我今天吃了最后一副中药,若是明天或者后天,高烧再起,就说明那中医已经没有办法。这里的常规西药也不起作用,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,只有冒险一试。我会提前写好字据,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,今后你可以和我的家人有交代。而且……朱儿,你记得,这不是你的选择,是命运的选择,谁也没能力逆天改命。任何后果,都是命中注定。”

“从璧哥哥……”成钰从没像今天这样,感觉到眼前人的强大。他虽然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,却为她想好了每一条后路。为她生,为她死,都没有一句抱怨。她前所未有的确信,这人是她可以完全依赖的靠山。

她回握住他的手,反复摩挲他那温热干燥的皮肤,情不自禁的放在唇边亲吻。

窗外起了风,本是紧闭的白色窗帘,猛的随风开合飞舞,像舞起的水袖。初春的气息扑面而来,成钰抬起头,微微眯起眼睛,饱满的面颊被春风拂过,这是万物生长的气息,这是蕴含着希望的气息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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