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52粉墨登场

民国三十六年正月,杨树枝上还孤零零的,树干上一只只眼睛形状的纹路显得愈发突兀。仿佛延路上总有人盯着你似的。

沈依没怎么来过北平,她工作太忙,哪里有机会享受自己的生活。这一次是段成钰一再邀请。段成冀自告奋勇的全程陪同,她才难得北上,给自己放假几天。

北平隆福寺福全楼所在的胡同里,黄包车挤得水泄不通。街边停满了黑色汽车,司机们等着主人的空档,聚在一起闲话嗑瓜子。

“今天估计半个北京城的达官显贵们都来了。”段成冀和沈依肩并肩坐着,不由得感叹。

沈依家里是华侨,不是很理解人们对京剧的痴迷,不解的问:“三哥,这项家的堂会,怎么会有这么多人?”沈依随着成钰管段成冀叫三哥,声音里却多了几分脱离兄妹之情的柔媚。

段成冀很久以前,也曾追求过一个学医的女孩,但后来因为那女孩家道中落,段家极力反对。性子刚烈的女医生,一气之下出了国,听说拿了美国的医学博士,嫁了洋人。时光荏苒,段成冀这边,慢慢也就认命了。他没想到,通过妹妹的介绍,又认识了同为医生的沈依。这姑娘通情达理,没有一点矫揉造作,浑身上下都让人舒服。两人相处这一年来,相见恨晚,很快捅破了那层窗户纸,正式出双入对。

此时的段成冀,帮身边的佳人拢了拢衣领笑道:“你是不知道,今天这可不是一般的堂会。这项大少爷请来了余第岩和杨小楼同时给他配戏。一场堂会里的角儿就好几个。眼下,也只有他有这样的面子了。”

“这从璧玩起来,可真是把好手。没有他不会的。我原来以为一个堂会,能有多少募捐,看来是小瞧他了。看这架势,我们的医疗小组可以由着性子的买药品了。”沈依感叹道。成钰早就和她说过,今天是赈灾义演,所有卖票收入,都会用来支援淮北黑死病灾区。成钰和项家麒是知恩图报,有担当的夫妇。他们去年答应的事,在项家麒大病初愈时就开始着手实践了。

车子来到福全楼门口,大门上的海报竟然写着“伟大的空城计”,,副标题是“淮北灾区赈灾义演”。正中是项家麒的名字,他今天要唱诸葛孔明。

“三哥,沈依!”成钰已经等在门口,双颊冻得微红,兴奋的招手。

“朱儿,怎么你一直在外面等?对不起,我们来晚了。”段成冀露出对妹妹独有的宠溺微笑。

“里面人太多,我怕你们找不到。咱们去包厢,那里清静些。”成钰带着他们两人,穿过拥挤的楼道往里走。

“真是盛况空前呀!从璧这一次可是出了风头了。”段成冀感叹。他是死板的大学老师,对这种吵吵闹闹的排场还是有些不习惯。

成钰回头先是不好意思的笑,又无奈摇头:“从璧喜欢,就由着他吧。”

自从去年那场重病,项家麒在注射了新药后死里逃生,此后卧床休息了几个月,才恢复些元气。他这一次从鬼门关逛了一圈,成钰越发觉得眼前人的弥足珍贵。如今的成钰,索性由着项家麒的性子。她了解项家麒的那些癖好,无非是琴棋书画,家里能供得起,哄他高兴就好,少生些病才是正经。

包厢在二楼,低头往下看,今天的戏院座无虚席,连旁边的走道都站着人。当今梨园界,三足鼎立的角儿,其中两人要同台登场,实在是难得。

“那不是章行言?怎么他老人家也来了?人家都是政府秘书长了,怎么也不给安排个包厢的雅座?”段成冀指着第四排正中一个留着胡子的人说道。这章行言当过多家大学的教授校长,曾经任段祺瑞政府的教育部长,段成冀自然认得。

成钰扶着栏杆看了看,点头说:“嗨,章老非说那个位置听的最清楚。不愿意上包厢。其实我也知道,他们不好意思直说,从璧虽然作派是余派,可是毕竟只是票友,嗓子没有天赋,达不到师傅那种声如裂帛的境界,人家一开嗓,后排都听得见。我们家从璧有个外号,叫无声电影。三排以后,光见张嘴,听不见声音。”

沈依一听,笑道花枝乱颤:“成钰,你这样说从璧,不怕他不高兴?”

成钰赶忙摆手:“可别告诉他。他这些日子正意气风发呢。不要打击他。反正只是玩,票戏吗,他过瘾就好。”

话题又转回来,段成冀也看出来了,如今的妹妹,唯项家麒马首是瞻。只要项大少爷高兴,一切都好说。他有些无语,只是耸耸肩,接着往前走。

 

剧院的后台,前一场戏的角儿正在歇场。项家麒扮好了,只是没带长髯,和余第岩一起坐在八仙桌前,端着小茶壶一口口嘬着。

“从璧,再换一壶滚烫的茶,小口咽,把嗓子烫开了。下一场就是咱们的戏了。”师傅嘱咐道。

去年底的时候,项家麒和他提了三十岁生日时,想办赈灾义演的想法。几个朋友和师兄弟一撺掇,干脆让项家麒自己粉墨登场,过过戏瘾。若是以往,项家麒不一定敢这么高调。但是杨小楼和余第岩都说,只有他唱诸葛亮,两人才肯同台。这一次的募捐,也算是报答沈依的救命之恩,值得任性一次。项家麒这才答应。

余第岩自己就多病,也曾经倒过嗓子,对于病后恢复嗓音有一套独特的方法,他毫无保留,系数传授给项家麒。恢复了几个月,总算是达到让师傅满意的状态。

项家麒把已经有些凉意茶壶托起来,回头看守在门口的天柱。

“换一壶滚烫的吧?”

天柱过来接下茶壶。

“还有……把我的手炉拿来。”

天柱皱了皱眉头,转了下眼珠,什么也没问,听令走了。没一会儿,左手拎着茶壶,右手托着手炉回来

项家麒没接茶壶,径自把手炉揣在怀里,用力按了按。

“从璧,胃疼又犯了?”余第岩了解他。这半年,项家麒大半时间泡在余第岩家里,他知道项家麒去年那场重病后,肠胃落下了病根,跟玻璃做的似的。

从璧脸上画着妆,看不到脸色,但能看到耳朵有点红。他不好意思让师傅知道他的一身毛病。

“没有,我就是有点紧张。师傅,我好久没上台了。”项家麒上台少,每次勒头都头疼反胃。他特意一早就没敢吃东西,此刻能感觉到空空的胃壁里摩擦的痛。

“别怕,我在呢。唱好唱坏,师傅给你担着。”余第岩起身整理行头,一举一动都透着悠然自得。按说他也有日子不登台了,可是有的人,天生就是为舞台而生。

 

大幕再次拉开,锣鼓点响起。包厢里一直热络交谈的成钰与沈依,同时住了声往舞台看去。

余第岩的王平,杨小楼的马谡、王凤卿的赵云、程继先的马岱先后登场。四武将的起霸,各有各的气势,互不相让,精彩纷呈,场下已经叫好连连。

项家麒的诸葛亮登场很稳,他人脉广,在圈子里名声大,叫好声竟然不亚于各位名角儿。

成钰从他上台的一瞬就开始紧握着手绢,贝齿紧紧咬着下唇。每到他开嗓,成钰的表情会随着他唱腔的辗转起伏变幻。

沈依在段成冀旁边,暗暗用胳膊肘碰他,又用下巴点点身旁紧张到旁若无人的成钰。段成冀看着妹妹,她那表情实在比项家麒的戏还精彩,真是又好气,又好笑。

城楼一场,当老军念“司马懿兵退四十里呀”之后,诸葛在城上放下书站起,长腰转身,向上场门望,再松腰转回来望城下,在一套锣鼓点里完成,全套动作简洁不累赘,丞相的做派却出来了,绝对是纯粹的余宗。

成钰兴奋的攥紧拳头,想叫好又不敢,憋得脸通红。一旁的沈依一边鼓掌,一边低头暗笑。

人家的夫妻都是越过日子越彼此了解,原先的那点神秘感会消失,很难再维持敬佩之情。可是成钰与项家麒却不然,项家麒爱成钰的画,成钰佩服项家麒的才情,俩人看彼此的眼神,毫不掩饰眼里挚爱与崇敬的火花。

人这一生,遇一知音足矣。

 

段成钰站在剧院门口,手还在头上挥着,脸上挂着有点僵硬的笑。待到最后一个贵客上了车,总算松口气,揉了揉笑得有点酸的脸颊。

这项家麒结交的各路鸿儒实在是多,那人在后台卸妆,大多数得成钰应承。

转身回剧院,刚才的一派热闹已经谢幕,只剩下一地狼藉。两个伙计正在一脸哀怨的收拾。

“朱儿。”是那人的声音,成钰却找不到他的身影。

“我在这呢!”

循着声音抬头看,项家麒竟然在舞台上的城楼里冲她招手。

“从璧,你怎么还没收拾好?不回去吗?”成钰一边往舞台方向走,一边冲他喊。

那人净了脸,头发还没梳,都高高的立着,穿着白布褂子,笑嘻嘻的还是招手:“朱儿,快上来。咱俩一起。”

成钰无奈的笑,他这小孩子脾气又上来了。她提着裙裾走上那纸做的城楼,跺跺脚,倒也是结实。

“在这里做什么?”成钰问。

“你看,从这里看台底下的感觉,有几个人体会过。”

成钰俯身一看,在底下的时候,没觉得这城楼这么高,如今从上往下看,底下的椅子密密麻麻的,灯光汇在头顶上,灼得人微微出汗。

“真高呀,从璧哥哥,你在这唱,不害怕吗?”

“害怕,吓死我了。”那人呵呵的笑道:“一颗心都提到这了。”他指指嗓子眼。继续说:“你在底下,能听到我声儿发颤吗?”

“嗯……”成钰想了想摇头:“听不见。”她的意思是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,怎么听见发颤。

项家麒自己感觉太好,没意识到。坏笑着拉着她蹲下身。

“朱儿,坐这,别人看不到咱们。”他自己先坐到地上,被城墙遮住了。成钰被她拽着也坐下。

项家麒见成钰坐好。慢慢倒下来,头枕着她的双腿说:“给我按按头,那勒头真不是人带的。”

“谁让你早早的就勒上了。我还以为你爱过这个瘾呢。”成钰嘴里埋怨,十根柔指已经覆上他额前,轻轻按摩着。

“朱儿,这一切,好的跟不真实似的。我还活着,还有你和小六儿。三十岁生日,极近繁华,毕生难忘。”

“热闹归热闹,却不能天天这么过。”

项家麒攥住成钰的手说:“是呀,荣华富贵不长久。如今日本人拉开要打仗的架势。局势越来越乱,若真是有一天,大厦将倾,荣华不再………”他没说完,脸上没有落寞,只像是叙述一件平常的家事。

“日子能过下去就行。你,我,还有小六儿。一家人在一起。粗茶淡饭也是香的。只是,你和我保证过的,白头不相离。”

“哎,白头不相离。”他点头,轻声吟道:羽扇纶巾饰卧龙,帐前四将镇威风。惊人一曲空城计,笑望白头耄耋人。”

“谁是白头妻?如今就嫌我老了,是不是?”成钰弯起食指敲他的头。被那人躲开。项家麒用手在成钰身后稍稍一用力,成钰就往前栽下来,那人一把接住,带着胭脂味道的唇顷刻间压下来。城楼上恢复了寂静,只剩下灼热的呼吸声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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