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50归去来兮

深夜的上海,有灯红酒绿的喧哗,也有清灯孤影的萧索。这城市是庞大变幻的,它真实的面目,完全取决于你置身何处,也取决于你的心之所向。

段成钰经过长途跋涉,终于离她日思夜想的人越来越近。凌晨一点,她打开车门,从汽车上探出身来,在医院门前跺了跺脚。她想甩掉多日的疲倦,也想发出一些响动来。因为子时寂静的医院,实在是冷的让人从心底里颤抖。

他们得到消息,项家麒一下飞机,就被送进这家医院。段成冀本来想劝妹妹回家去休整一下,被困了五天,昔日的娇俏小姐,如今可以算得上蓬头垢面了。段成钰却是一刻也不能等,顾不上洗脸梳头,直奔医院。到了楼下,天柱已经等在门廊了。

“少奶奶……。”天柱想笑着打招呼,却是一点也笑不出。他干巴巴的眨眨眼,只叫了一声,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要说的太多,但恐怕每一句都会让成钰伤心,还是等问了再说吧。

“他怎么样了?”成钰跟在天柱身后,几乎是小跑着上楼。寂静的楼道里,她高跟鞋的声音让人心更乱了。

“少爷在睡觉,他的发热总也退不下去。大夫给打了针,让他睡一会儿。”天柱尽量大而化之。

“飞机上的情形呢?”成钰追问。

天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说:“飞机……太吓人了。”头一次坐飞机的天柱确实吓坏了,但是项家麒在飞机上的情形更吓人。他只是不敢细说。

成钰并没有追问,她只想早一分钟见到那人。

来到病房门口,小心翼翼推开门,那人果然合眼靠在床上。他身边被塞了不知多少个枕头,让他不至于滑下去。

成钰垫着脚尖走近项家麒,黄色的灯光笼罩下,那人睡的正沉。

“他一直不肯休息,要等你。大夫给他吃了安眠药才睡沉的。”天柱在旁边小声说。

成钰低下头,脸离他很近。那人烧得满面通红,嘴唇都干裂了。头上的伤口还贴着纱布。他微微张着嘴,鼻翼翕动,周围隐隐透着青色,明显是喘不过气来。

成钰想摸他的脸,又怕吵醒他,只是张开嘴,无声的叫他:“从璧哥哥。”声音没发出来,眼泪却是不争气的滚落。

项家麒不知梦见了什么,轻轻晃动着头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来。

成钰用手扶住他不安的头,轻轻的说:“睡吧,朱儿回来了。”那人果然舔舔嘴唇,不再动了。

他的嘴唇干裂到有些微微渗出血来。成钰看看床头柜上,有半杯清水,摸摸还是有热度的。

“天柱,拿些纱布来好吗?”成钰说道。

天柱忙不迭的跑出去了。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成钰举起杯子,在手指上倒了几滴水,轻轻覆在他的嘴唇上。那唇温度太高,水汽似乎瞬间就蒸发了。她又试了两次,还是不能润了那唇。段成钰定定的看着他,俯下身,用自己的唇瓣压上他的唇,一点点滋润,感受他的温度。吻得深入,竟然尝到了丝丝血腥味。

成钰赶忙抬起头,细看他的嘴,定睛看时,能看到他嘴角有一丝血迹。用手指一点,那刺目的红在指尖晕开,更加明显。

此时天柱已经拿回纱布站在门口。他看到段成钰愣愣地坐在那,看着自己的手指。

天柱走过去,拿起纱布,想帮项家麒湿润嘴唇,段成钰却突然抬起含满泪水的眼,举着挂着一丝殷红的手指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天柱一见,自知是瞒不过去了,他也不想瞒。少爷也许不想让成钰担心,但是项家麒病成这样,天柱不想让他独自扛下去。

“咳血好几天了!下了飞机就咳了一大口。少奶奶,您不在的时候,少爷可遭罪了。”

“怎么好端端的就病成这样了?”

“您不在,二老爷一家子没少给他委屈受。哎……他让您带着孩子走。也是怕您受委屈。”天柱说话时眉眼低垂,似乎自己也受了不少委屈。

成钰含泪拿起纱布,沾了水,一点点按在他的口唇上,又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他嘴角处的血迹。

此时,与成钰同来的段成冀闪进门,他来到病床旁,低声对妹妹说:“我刚去和主治医生谈了。他说目前比较棘手的是肺病。需要控制感染,总是这样高烧,他受不住。他吃了安眠药,又打了退烧针,今晚会一直睡。朱儿,你需要趁这个机会回去休整一下,看看孩子,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。你自己不能熬坏了。跟我回去吧。”

天柱一听也说道:“是呀,少奶奶,这里有我看着。等他醒了,我会告诉他您回来了。他就是放心不下您呢。”

成钰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,她也想回去看看小六儿。她不舍的又拉过项家麒的手,这才发现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条。费了挺大力气,成钰才把纸条拿出来,上面是项家麒自己的字迹,只有五个字:生当复来归。那字迹虚浮,往一个方向倾斜,明显是卧床时写的。想是他接到了电报,自己把这五个字写下来的。

成钰小心的把纸条展平,放在桌子上,掏出钢笔,在那下面写下一行小字:归去复来兮,白头不相离。

 

 

回到家的段成钰,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。无奈一连多天没沾枕头的人,还泡在浴缸里的时候,就已经要神智不清了。待到躺在床上,成钰连梦都没有做,一直睡到天光大亮。

悠悠转醒时,她感觉到脸旁有浅浅的呼吸,那呼吸带了奶味,紧接着,一只幼滑的小手覆上了自己的面庞。

成钰笑着睁开眼,头顶上是小六儿含笑的脸,咧着的嘴唇上有晶莹欲滴的口水。成钰在那滴口水滴落的瞬间翻身起来,搂着第一次分离的女儿,头埋进她红色的夹袄里,贪婪的享受她的奶香味道。

“小小姐,快,快叫一个!”身后的秀莲笑着说。

小六儿看看秀莲,又看看妈妈,含笑伸出一根手指,清晰的说了一声“壹”。

成钰又惊又喜,她在火车上错过了小六儿的第一个生日,这让她遗憾到心痛。没想到小六儿学了新本事,给了她一个礼物。

“小小姐过生日那天,外公外婆去买了奶油蛋糕,插了蜡烛。小小姐一高兴,就学会了。”秀莲笑着说。她又拍拍小六儿的肩膀说:“再叫一个妈妈。”

小六儿受了表扬,越发来劲了,笑着看成钰,上下嘴唇相碰,发出一个含糊的“么么”

这已经足够让成钰狂喜了。她抱着小六儿又是亲又是笑,弄的小六儿也嘎嘎的笑出声来。

段太太站在门口、也被这娘俩感染,满面含笑。她轻轻敲门道:“朱儿,医院打电话来,从璧在找你。”

成钰立起身,阳光照在她恢复血色的脸上,她的笑容更深,抱起小六儿道:“走,咱们看爸爸去!”

“哒哒。”小六儿跟着学舌。

“爸爸看到我们小六儿,没准病就好了。”

“哒哒。”

 

医院里等候段成钰的项家麒,在见到站在门口的娘俩时,觉得这一趟冒险坐飞机,实在是值得的。含笑的一大一小两个女人,简直是一幅最美的油画。他伸出双手,成钰快步奔过去,先是把奶娃娃放在他身旁,接着自己也偎进他怀里。

“拉拉手吧!”项家麒轻声说。

成钰把小六儿的小胖手放进他细瘦的手掌中。

“朱儿也来。”那人又说。成钰听话的伸出自己的手。又把头靠在他脸旁,两张面颊贴的紧紧的。他还是在发烧。离近了看,才发现他的一双凤眼,深深的凹陷下去,里面有抹不去的疲惫。

“从璧哥哥。不要再让我走了,好吗?”成钰在他耳边轻声说。

项家麒握着一大一小两只手,侧过头亲吻成钰的面庞说:“不会了。朱儿,对不起。”

“看到我写的字了吗?能做到吗?”成钰继续撒娇。

项家麒摸摸胸前的口袋,那张纸条就在那里。他会珍藏一辈子。可是他不知能不能兑现承诺。项家麒眼神闪烁,顿了顿说:“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。”

成钰没看出他的犹豫,笑着点头。逗着小六儿说话,小六儿见到爸爸,越发兴奋,反复不停的说:“壹,么么。哒哒。”

项家麒咧开干涩苍白的唇、眼里都是骄傲。

“小六儿好聪明。以后像妈妈一样,琴棋书画,样样都会。”

 

小六儿又在项家麒的身边玩了半晌,一岁的孩子耐心不足,没过多久,开始有些烦躁。秀莲赶紧把孩子抱走了。

病房里只剩下成钰与项家麒两个人。那人明显支持不住,无力的靠在枕头上,身子往下滑。成钰搂过他,给他揉着胸口。

“朱儿,我清醒不了太久。有些话,我得趁现在赶紧说。”项家麒有点喘。

“嗯,你别太累了。我不走,慢慢来。”

“是……关于平安文书。我想和你商量。”

“什么平安文书,胡说,过几天你就好了!”成钰有些生气。

“朱儿,你听我说。这只是有备无患。按理说,我所有的家产都是你的。我只是担心,我若不在了,你继承了这一大堆财产,特别是银行的股份,二叔一家会记恨你,来捣乱。”

“我不听,从璧哥哥,咱们说好白头不相离的。”

项家麒痛苦的吞咽了几下:“我从小体弱,生病是家常便饭。但是……这一次,我觉得,有点撑不住了。”

成钰惊得睁大双眼,双唇颤抖着说:“从璧哥哥,你到底哪里不舒服。总有办法治的。”

项家麒抬起手,摸成钰的脸颊:“我会努力撑下去,但是身后事也不能不准备。朱儿,答应我,我若不在了,你带着孩子,和我娘,搬到上海来。银行在这里。吴经理是个可以依靠的人。你家多少也有些势力,可以保护你。不要一个人呆在北平的园子里。还有,那些个书画,不要卖,留给孩子,告诉她这些宝贝的价值,一定要保护好。”

说了这些话,他越发的疲惫,嘴里溢出一声声闷哼。

“发烧烧得我骨头都酥了。嗯……”他闭眼急喘。成钰含泪亲他凹陷的脸颊。

“你放心。我会伺候好娘,照顾好孩子。可是……从璧哥哥,我不能没有你。”

项家麒无力睁眼,越喘越急。脸色慢慢变得青白。

“从璧哥哥……”成钰喊他,他似乎想坐起来,却身不由己。嘴唇蒙上一层紫色。

成钰慌忙大喊:“快来人,来人!”

一个护士迅速出现在门口,接过成钰手中的项家麒。用手臂撑着他,让他面朝下,拍他的后背,项家麒开始痛苦的咳嗽。

成钰这才发现,这人病到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费了很大周折,项家麒终于咳出了带血的痰,面色再次褪成惨白。

“没事了。你扶他一下,不要让他躺下。他喘不过气来。”护士对成钰说。

段成钰颤抖着接过项家麒,紧紧的把他搂进怀里。那人浑身汗湿,靠在她身上,鼻翼翕动。

“好些吗?”成钰问那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的人。

项家麒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,用气音说:“我睡一会儿。朱儿,别走……”

“嗯,我不走。”成钰深呼吸,忍住自己的哽咽。她能清晰的感受到怀里人的热度越来越高,很快就陷入昏沉。

 

半个小时后,成钰被天柱反复劝着,才放下昏睡的项家麒。去到医生办公室,详谈了他的病情。神不守舍的从办公室出来。秀莲还带着小六儿在楼道里等她。

段成钰眼神空洞,机械性的接过孩子,走到窗口。她背对着秀莲,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。

面对着窗户玻璃上的自己,想到刚才医生的话:“再不退烧,感染控制不下去,他撑不了多久。”一行清泪涌出眼底,滚落在面颊上。不管自己是否承认,那人已经病入膏肓了。他对自己的爱与宠溺,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,每一分每一秒,都是那么珍贵。

怀里的的小六儿,转着黑亮的大眼珠,定定的看着妈妈。小小的人儿,沉默着,举起小胖手,轻柔的抹去妈妈脸上的泪水。

“么么。”小六儿的眼里有一丝惶恐,也仿佛有了悲楚。

成钰被女儿的神情震慑住了。她虽然只有一岁,却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悲喜。为了孩子,为了项家麒的老母亲,她段成钰怎么能这么脆弱。小六儿帮她拭去泪水的动作虽然暖心,却也让人心疼。为母则刚,现在还不是哭泣认输的时候。

段成钰猛的想起那个白人医生Heiner,他说过,他们在实验一种新药。如今,也许该试试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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