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53来日方长

深冬的早上,窗棂上结着晶莹的冰溜子,被初升的太阳一晒,慢慢消融了,点滴顺着玻璃窗留下泪来。

屋里的段成钰穿着宽松的藕荷色夹袄,月白的长裙,还是遮不住腰身。她翘着小指,把一张油饼撕成小块。

项家麒爱吃传统的北京早餐。成钰有的时候会吃些牛奶面包,但是项家麒始终倾心豆浆油饼。油炸的东西毕竟不好消化,成钰就给他撕成小块,让他解解馋。

“听秀莲说,这油饼都涨到15分一个了。卖油饼的人,还新做了个铁笼子,刚炸好的,要赶紧放笼子里,要不可能被人抢了。”成钰一边用毛巾擦手上的油,一边对喝豆汁的项家麒说。

“怎么不抢钱,倒抢油饼?”那人放下碗问。

成钰用筷子夹起一小块油饼,放在项家麒碗里,又给旁边的小六儿放了一块,让她自己拿着啃。

“如今白面是奢侈品,有钱也难买,所以宁肯抢油饼呢。”

“哎……”。项家麒没拿筷子。看看盘子里的早餐,又看看一旁啃得一嘴油的女儿说:“按说北京城这三十多年来,开城关城,来来回回被各路人马占领,好几次了,不知道这一次,日本人要待多久?”

去年的七月七号,卢沟桥一声炮响,勾起了战事。二十九军没抵抗几天就撤走了。北平的老百姓没了依靠,只得打开城门,还被逼着上街欢迎日本军进城。虽然没经历烧杀抢掠,但是如今的北平百姓,不得不承认,自己成了亡国奴了。

为了支援前线,日本军队大肆搜刮粮食,白米白面价格疯涨。项家麒倒是不担心一家老小的口粮,可是每天不断传来的坏消息,让他心里发堵。

油饼还有一大半,成钰有了身子,不喜欢油腻的东西,要是以往,她估计直接把剩下的扔了,可是今天倒有些犹豫了。

“都给我吧!”项家麒把盘子里的一块塞进嘴里,咕哝着说。

成钰把盘子推得离他远些,“你这几天一直咳嗽,这油大的东西,吃多了不好。”

项家麒却像上了轴劲,站起来,一把拿过那半张油饼。发着狠的咬下一大块。

“十五分一张呢!再不吃以后该吃不着了。死活也不能糟蹋了!”

小六儿见了,也伸着两只胖胖的油手叫:“爸爸,六儿也要!”

成钰气得无语,这含着金勺子出生的爷俩,倒像从来没吃过好东西似的,抢一张油饼。不过她也理解那人心里的苦。自己的家园,城楼上插上了倭寇的旗子。项家麒不喜欢离政治漩涡太近,他虽然与各派人等都有结交,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。如今国难当头,前途未卜,他能做的也有限。五尺男儿,胸中憋着一口气,总要发泄发泄。

 

日头生起,空气还是干冷的,好在阳光里有一丝温暖。袁云台穿着黑色的棉鞋,拄着拐杖,小心的走在青石路中间。

进了项家麒的院子,抬头看到书房门口挂的牌子“平复堂”。牌子是新做的,崭新的黑漆与灰砖屋顶不太相衬。项家麒得了平定帖,把自己的书房改成“平复堂”,这倒也不稀奇。只是如今这不太平的日子里,想用一个牌匾安抚自己,也未免是自欺欺人。在这世道里,哪一个中国人的心里能真的平复呢?

离书房还远,就听见一声声深咳。那声音一阵急似一阵,间隔中的呼吸粗重窘迫。中间停留了一两分钟,袁云台听到忙乱的脚步声,和呕吐的声音。他赶紧停下了脚步。

他今天过来,本来是要和项家麒商量一件棘手的事情。

前几天,日本人情报头子土肥原通过中间人找到他。华北伪政府已经初步建立,土肥原希望他能在伪政府里担任职务。他如今虽落魄,但毕竟顶着袁家太子的名号,过去在北洋派系里也有些影响力。日本人想利用他的特殊身份,建立伪政府的威信。

这么大的事,他不知该找谁商量。他住在项家麒家里,项家麒最是个有情有义,又不偏不依的性子,他第一个想到的人,就是他。可是听今天这动静,项家麒应该是不舒服,此刻还是不要烦扰他的好。

袁云台想到这,费力的回身想往院子外走。

书房门此时打开,天柱端着盆快步踏下台阶。

“袁大爷,您找我们爷吗?”天柱走的快,没两步追上了袁云台问。

“我……我就是过来和他聊聊天。他这身子是不是又不好?”

“最近天儿冷,一直咳嗽。早上吃的不合适,刚连饭带药都吐了。”天柱倒也没太紧张,项家麒生病是家常便饭,他也习惯了。

“哦,那我改天再来。”袁云台说着,加快了脚步。

他走的急,拐杖声“哒哒”的格外清晰,项家麒在屋里听见了。

“是不是大哥在外面?”他刚漱了口,还是一嘴苦涩,含了一块甘草糖含在嘴里压咳嗽。

成钰给他擦了汗。不知该不该去看看。那人咳了一身汗,按理说该回卧室去换了衣服歇歇的。

项家麒看出她的犹豫,一边用拳头抵着唇,不让自己咳出声来,一边勉强道:“大哥准是有事,他何时主动来过这边?”

成钰想想也是。袁云台住在院子里的两年,几乎足不出户。项家麒结交广泛,往来朋友多,袁云台没有露过面。这园子里还住着另两家,都是京剧名家的后人,没事就陪着项家麒唱戏。可是袁云台与他们都从不走动。平日里只有项家麒去找他的时候,他几乎没有主动来过这边的院子。

想到这,成钰起身到了门口,冲着袁云台的背影叫:“大哥!从璧在屋里呢,您来坐坐吧!”

 

进了屋,项家麒靠在条案后的椅子上,一手还是抵着唇,一手拿着暖炉,放在胃腹上。成钰给他盖了条毯子在胸口上。

“从璧,最近天儿太冷,你还是要注意些身子。”袁云台坐在他对面。成钰已经无声的出了门。

“不碍事,有点咳嗽,见好了。大哥,您找我有事?”项家麒精神不好,说话都没力气。

袁云台看着他没血色的脸,决定长话短说:“从璧。土肥原,就是日本人搞情报的,他们找我,让我出山。说是政府有个缺给我。”

项家麒本是费力的撑着,一听这话,不得不打起精神。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袁云台的窘迫。经济上是一方面,他政治抱负上的失落似乎更大。他虽然不言不语,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,但是项家麒记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大表哥。他知道土肥原的邀请,对袁云台的诱惑有多大。

“大哥,您是怎么想的?”项家麒声音有些发颤。一方面是因为不舒服,另一方面,他怕袁云台第二次作出错误的决定。第一次已经毁了袁家一世英名,第二次就要遗臭万年了。

“我……我不想干。这是当汉奸,我袁家人,再穷,也不能靠当汉奸为生。”袁云台的右手用力攥着拐杖,骨节发白。

项家麒猛的松了口气:“好,是这个道理。大哥,有我在一天,就不会短了你吃喝。你今后要做的事,只挑喜欢不喜欢,不要管生计问题。”

袁云台却仍是一脸忧虑:“从璧,我是怕给你惹事。我这辈子,就这样了。可是你不一样,这园子里东西多,项家家大业大。万一得罪了日本人,后果我不敢想。所以,也许最近我该搬出去。万一日本人来找我,也不会连累你们一家老小。”

“搬出去?”项家麒皱起眉头,在毯子底下把暖炉按了按。

“先躲躲风头再说,等风平浪静了,再搬回来也不一定。”

“可是万一他们真的找来,就您和嫂子两个人,怎么对付?”

“嗨,他们也不至于上演全武行。我不愿意做,他们还能逼着我不成?”

项家麒仍是颦眉不语。

“从璧……”袁云台见他担心,笑笑说道:“成钰如今有了老二。你可得把一切想的万无一失了。我出去躲躲事小,你一家平安是大。就这么定了吧,听大哥的。”

项家麒知道他说的在理,只是于情过意不去。他没想到日本人野心如此之大,手伸得这么长。吐干净的胃此时拧了一股绳子,越来越紧。暖炉也起不到缓解的作用。他索性把暖炉拿出来,放在桌上。没有了温暖的庇护,胃里立刻缩成一团,疼得他头皮发紧。

“好吧,就依你。只是风头过了,还是搬回来踏实。”他咬着牙关说。

“嗯。”袁云台倒是有些踏实了,微笑着点头说:“那我回去了。”

“等等,大哥,既然来了。中午喝两杯,我让天柱去全兴楼角几个菜。

“天柱,天柱……”他冲着窗外叫。天柱听了,忙不迭的跑来。

“我和大哥在书房吃午饭。你去全兴楼叫个冰糖肘子,和油焖大虾。”他嘱咐天柱。

“从璧,你今天不舒服,吃也吃不好,不如改天。”袁云台摆手。

“不碍事。叫一碗小米辽参,我喝粥就好。”

站在门口的天柱却没动,咧咧嘴说:“爷,您这都老黄历了。全兴楼都关张一个月了。”

“全兴楼也关了?”这全兴楼做山东菜,本是北京城数得上的饭庄,就在后海边上。去年还一派红火呢。项家麒从小吃全兴楼的菜长大,家里有了喜事,或是过年过节,记忆里都是全兴楼的味道。如今,连他生病时常吃的小米粥也没有了,这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的结束。

袁云台长叹一声道:“这一个个的都关了。如今谁有心情下馆子。日本人倒是有,但是给不给钱就不好说了。听说从去年开始,这些个饭庄的生意都一落千丈,还经常有人去闹事。没办法,只能关张了。”

项家麒突然觉得胃里的绳子要拧断了,疼的有点受不住。冷汗眼看着流下来。袁云台也看出他脸色不对,回头示意天柱赶紧过来。

项家麒一只手撑在桌子上,无力的支着头,任谁都看的出来,这顿饭他是吃不进去了。

“天柱,赶紧把从璧扶回去。”袁云台说道。他又低头在项家麒耳边说:“从璧,这种日子看来还要忍好久。你千万不能倒下,全家老小还指望你呢。”

项家麒鬓边汗流成河,却咧着嘴笑着说:“这日子该怎么过,还是怎么过。家还在,来日方长!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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