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34辞旧迎新

卧室里硬木镜框的穿衣镜前,影影绰绰站着两个身影。墙上成钰画的胖娃娃已经被摘下来,留着刺眼的空白。项家麒垂手而立,由着成钰给他系大褂的纽扣。
  “明天叫裁缝来吧,量新的尺寸,做几件大褂,再做几身西装,这些个衣服,没一身合适的。”成钰一边系扣子一边说。她把手探进立领里,足足可以容纳两、三根手指。想着他这几个月遭遇的一切,喉头忍不住又发紧。她赶忙顺势摸摸他脖子后光滑的皮肤,刻意笑笑,掩饰心情。
  对面那人俯身啄一下成钰的双唇道:“费那些事干嘛?过几日就胖回来了。大过年的,上哪找裁缝去?”
  成钰回身拿过来黑色的棉袄,给他套上。又是一大堆扣子。
  “外面冷的很,你刚出院没多久,再多穿一件吧!”
  项家麒这一次在医院里住了快两个月。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病的厉害,哮喘转成了肺病,心口疼的毛病也时好时坏,持续的高烧,病到形销骨立。另一方面,他也是想要躲出去。二房终于要启程去上海,临走前自然还是要找理由闹一闹的。他们在老太太面前还收敛些,只要项家麒出现,必定没有安宁的日子。
  项家麒实在是不愿再与他们周旋,特别是对二老爷这个亲爹。几个月前他踹那一脚时,项家麒虽意外和痛心,但谈不上恨。但成钰小产那日,他说出的恶毒诅咒,让项家麒与他彻底断了骨肉亲情。
  成钰小产后,也随着他躲进医院调养,她毕竟身体底子好,恢复得很快。如今终于耗到二房卷铺盖上了火车,项家麒才带着成钰回家来。
  项家麒见对面的成钰只穿了夹衣裙,也指指门口挂着大衣的架子,拿鼻子蹭着她的脸颊道:“你也得穿暖和了。庙会虽然热闹,但毕竟在外面,回头给你冻坏了。”
  成钰推他,这人自打回家,几乎每日赖在她身上。她拿过大衣说:“这还没出大年初五,咱们就扔下娘自己去玩,是不是不好?”
  这一个年,项家过的尤为冷清。老爷丧期还没过,成钰又小产了。二房搬走,除夕那日,只是三口人围着桌子吃年夜饭,老太太心里自然不好受。但是项家麒也宽慰老太太,二房这一走,能清净些时日,他和成钰会一心一意,尽快给项家开枝散叶。老太太尽管有些失落,但看到儿子媳妇感情笃深,对她又孝顺,经历这些事情,彼此能不埋怨,互相扶持,还是宽慰些。
  “我娘最开明,她不管那么多。咱们早些回来就好。”项家麒趁着成钰还没系好大衣扣子,伸手到大衣里面,掐她的腰。被成钰拿手打开。
  “怎么老跟长不大似的,青天白日的,被人看见!”成钰点着他的鼻子数落。
  项家麒却笑眯眯的不在乎,在医院的两个月,成钰虽然在身边,但毕竟不是在家里,不敢亲热,也没力气亲热,如今痊愈回家,他哪里忍得住。成钰身上跟有磁铁似的,无时无刻不吸着他的精神。
  到了院子里,天柱已经侍立等待了。
  “秀莲呢?让她抱着孩子一起去吧?大过年的,一起热闹。”项家麒问。
  天柱摇头:“庙会人太多,我怕孩子添乱。我顾了少爷少奶奶,就顾不了孩子了。”天柱只是找表面理由。他最知道这一次流产对项家麒两口子打击有多大。他怕自己的孩子,让他们触景生情。
  成钰却笑着说:“那明日给你和秀莲放假,带着孩子再去一趟,痛痛快快的玩。”
  天柱忙着作揖:“哎,我替秀莲谢谢少奶奶了。”
  
  北平的厂甸,其实就是琉璃厂外面的空地,这里每年大年初一到正月十六,会有集市。这个传统是从康熙年间开始的,那时规定,过年期间,“灯归城内,市归琉璃厂”。至此,厂甸庙会越来越热闹,几乎成了北平人过年必来的地方。
  项家麒来庙会,一来是散散心,这半年他和成钰两人从法国回来,没有一件事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的,成钰虽然嘴上不说,但是哪个女人能坦然面对这一系列挫折呢?第二个目的,自然是来看书画摊。厂甸庙会因为比邻琉璃厂,每年都会搭好几个大画棚,他们一众爱好书画的朋友,把这地方作为会友切磋的好机会。
  庙会人流如织,汽车只能把他们放在海王村公园附近。天柱走在前面开路,项家麒紧紧握着成钰的手跟着。
  海王村公园是耍货的聚集地。这里卖各式玩具的摊位鳞次栉比。摊子上摆着兔爷、唐人、面人、泥人、绢花、毛猴、戏剧花脸面具。顶上还挂着各色风筝。大人小孩在摊位间兴奋的穿梭。段成钰却不自觉的攥紧了项家麒的手。项家麒回握她,想了想,又不放心,搂住她的肩膀加快脚步。他知道成钰想快些穿过这些摊位。这些玩具他们用不上,这些欢乐和他们没关系。
  成钰被握住肩膀,抬头看,项家麒戴了宽沿礼帽,围着驼色围巾。白皙消瘦的面庞近在咫尺。天气太冷,他鼻子里一下下呼出白气来。一下长一下短,虽然气息不匀,可是真真切切就在身边。其实这已经够了。成钰抬头,露出牙齿冲着他笑,项家麒也满眼含笑的回望。这一个对视,柔情似水,却蕴含着力量,足够支撑他们走过今后一生的坎坷。
  过了海王村,路边的古董摊开始多起来了,这一代大多是瓷器、铜器、木器,成钰想停下来细看。项家麒拉住她道:“这一代的货色都不行,去火神庙那边,有珠宝摊儿,摊位也整齐。”
  “你还没给我买过首饰?”成钰笑着说。
  “给我朱儿的首饰,可不能在这里买。回头带你去前门、或者珠宝街,这里看看就好。
  “其实上海的家里还有好多首饰,是当初我的陪嫁。”成钰想起来项家麒说过,等有了孩子,会带她回上海省亲。如今看起来似乎遥遥无期。
  项家麒捏捏她的手:“回头带你去取回来,别急。从璧哥哥不会躲,一定带你回去!”
  
  此时前方已经看到了几个高高的大棚。最高的一个足有五、六米高,在新华街东边。三人快步朝画棚走。
  跨进画棚大门,窥见内里乾坤,与外面的人生鼎沸又有不同。只见棚子里立起一面面墙,上面高高的挂着各色字画。棚子最深处也有茶座,供文人雅客聊天休息。
  伙计们眼力尖,看见项家麒带着人进来,立刻赶过来。
  “项大少爷,好几位爷今日也在,里面叙旧呢,您这边请。”
  项家麒却指着字画道:“我先看看,你们忙吧。”
  伙计面露难色:“大少爷,那些货哪是给您看的?有好货一会给您单拿出来。”
  那人笑笑道:“放心,今日带着夫人来,只是看个热闹,我不说话。”
  伙计听了只得退下。项家麒拉过成钰的胳膊道:“他们这棚里的画,说是古董,十有八九都是做旧的。大部分还做得很不堪。庙会人多,他们要赚钱,就把平日里卖不上钱的货色,拿出来标高价。但是这些东西蒙不了我们这些人,伙计老板的,都不愿意我们多看多评论。”
  成钰笑道:“那你还非要看?”
  “这不是带着你吗?咱们不把这些画当古董,只是看技法意境,还是有很多可以入眼的画的。等过了年,你若愿意,咱们再接着学画去。”
  这一次成钰是会心的笑。没有什么能比画画更另能抚慰她的心了。天下最懂她的,最在意她的,恐怕就是身边的人了。
  两人拉着手,沿途仔细的看,不时点评。怕别人听到,只能交头接耳,头挨得近近的。
  远处的茶座上,不时传来喧哗和哄笑的声音。成钰总觉得背后有很多眼睛盯着。
  “从璧哥哥,那边的人总朝咱们看,是不是认识你?”
  项家麒无奈摇头:“都是平时交流古玩字画认识的人,这些人没见过你,自然好奇。看来是躲不过去,过去说几句话再走吧。”
  
  这棚子因为是临时搭起来的,茶座也简陋。只有八仙桌和板凳。这个季节天干物燥怕走水,棚子里不能生火,好在茶是滚烫的。
  项家麒带着成钰来到桌前,大家赶忙作揖拜年,先说吉祥话。项家麒扫了一眼,只有一两个生面孔,其他都是熟人。
  其中一个带着圆眼镜,说话有上海口音的人,吸引了项家麒的注意。这人话不多,但分析起古董行情来,头头是道。项家麒报上自家名号,那人连称久仰。
  “哎呀,项大少爷。世权几次跟我提到你,说你的字自成一体,诗书画都颇有造诣,我这一次北上,本是想拜访的,但是辗转听说您在病中,就没敢去叨扰。今日有缘一见,真是幸会。”他一边兴奋的说,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鎏金扁盒,里面是名片。
  “于某在上海有一间古董行,专门做海外生意。我这里东洋和西洋客源很多,若是项少爷有什么珍品想要出手,尽可以联系我。”
  项家麒一听,沉下脸来道:“我收藏的字画是不卖的,卖也不会卖出国去。于先生这年关里还在北平公干,一定是有大买卖吧?”
  姓于的眼珠转了转,赶紧摆手:“哪里哪里,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买卖。”
  旁边一个熟人插嘴道:“听说于先生前几日接洽了溥儒,他手里的东西都价值连城,他要是听到您说不值一提,恐怕会不甘吧?”
  于老板赶紧拱手:“只是去拜访罢了,见识见识珍品,仅此而已。”
  众人见他不愿多说,也就作罢。大家都了解行规,这些古董商自然不会轻易透露目标,一是防止有人竞价,二是出门在外,若让人知道随身有价值连城的珍品,恐怕遭劫。
  这一桌人说说笑笑,互相恭维,到了晌午方才散去。项家麒本想带着成钰去全聚德,但大年关的,人家烧鸭子的也要过年,这几日关门。两人玩了大半日,才回了后海。
  
  冬日里天黑得早,晚饭时,已经掌灯了。成钰一个人坐在饭桌前,看着一桌子的年节菜肴。再看床上的项家麒,他翘着二郎腿,一边听戏,一边捏核桃吃。
  “正经饭不吃,尽吃些零嘴,怎么能补回来?”成钰举着筷子说。
  天柱已经帮项家麒把每个核桃都敲碎了,只轻轻一捏,里面的桃仁就露出来。项家麒捻起一颗,放在嘴里说:“你答应我今晚不用吃药,我就吃饭。”
  成钰气的咬着嘴唇:“你这也是抵赖,那每日都要吃饭,就每日都不吃药啦?才好了几天?不吃药开春又是难过。”
  项家麒手底下打着拍子。
  “我从小就是吃药长大的,喘没治好,胃倒吃坏了。还不如不吃!”
  成钰见他怀里还是捧着暖炉,放在胃腹上,知道他今天出门,十有八九着凉了,只是嘴上不说。叹了口气说:“从璧哥哥,我三哥今日来信了,说家里一切都好。过年很想咱们。他还说……上海有一家德国人医院,据说有了新药,专治肺病,想让你去试试。”
  “哦,那得谢谢三哥了。”项家麒牙齿之间叼着一块核桃,含糊着说:“你说咱们回去,如今还要不要再跪了?”
  成钰用筷子夹起一小块浸了蜜汁的山药,放在嘴里,想了想说:“事已如此,估计不会再跪了。就算跪,这一次也无论如何不让你跪了。当初逃跑是我自己做主,不怪你。”
  项家麒挠挠头说:“总想着该回去把这事了了,可是事到临头,还真有点触头。”
  “真的会很快去上海吗?”成钰问。
  项家麒从棉袄里掏出今天那个于老板给的名片。用两根长手指夹着,翻来覆去的看。幽幽的说:“今天见到这个姓于的,让我心里有点不踏实。”
  “怎么了?”
  “年前我就听说,溥儒要卖照夜白。当时不相信,那可是国宝,怎么能说卖就卖。可是这次这个于老板,大过年的跑来见溥儒,他又是专做外国人生意的,我有点不放心。”
  成钰放下筷子,画画的人,都明白照夜白的价值与意义。
  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要不要先买下来?”
  “很难。”项家麒用暖炉在胃上轻轻揉着。这两个月住院,吃了太多西药,彻底伤了肠胃。今天着了凉,一阵阵拧着疼。他一边揉,一边接着说:“我估摸着,那画没有十万大洋,溥儒不会出手。我手里哪有那么多现钱?而且……我怕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  “那有没有办法赶紧打听一下,他到底是不是买了照夜白。”
  项家麒把核桃盘子推开,点点头:“明日我去一次荣宝斋,看看能不能有消息。还有,朱儿,要不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回上海吧。去姓于的古董行探一探,顺便回去看你父母,还可以去德国医院看看,一举三得。”
  “真的?”成钰听了有些兴奋,佳节之际,她自然是想家了。
  “嗯,那你还得答应我今天不用吃药。”项家麒又绕回来了。
  成钰笑的开心:“嗯,就今天特赦了。你来喝碗热汤,暖暖胃。”
  此时秀莲估摸着两人用完晚饭,端着药碗颤颤巍巍进了屋。
  “少爷,该吃药了。”
  项家麒立刻摆手:“今天少奶奶说可以不吃了。特赦一天,是不是少奶奶?”他抬着下巴问成钰。
  见到成钰点头,他得意的笑着对秀莲说:“看,我说的吧,快端走,麻利儿倒了。我闻见那味都不行。”
  秀莲看了看成钰,见她首肯,只得把熬了半天的药又端走。快出门时,又被喊住:“对了,秀莲,告诉你家天柱,明儿个开始收拾东西,过了年就去上海,去给少奶奶省亲。”
  秀莲开了屋门,清冽的空气夹杂着爆竹的烟火气扑面而来,过了大年初五,这最热闹的时候,就算过完了。


评论

热度(6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