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33分家析产

成钰的卧房里,因为窗帘拉的严实,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。
  厚重的床帐开启了一半,项家麒坐在床头,举起勺子,舀了一勺琥珀色的药汁,用碗边刮刮勺底,稳住手,送到成钰嘴边。
  “来,最后一口。”项家麒哄着她。
  成钰很听话的张嘴,但仍是用疑惑的眼神看他,仿佛在问:“这么苦的药,能管用吗?”
  两人之间早有默契,不需要言语,就知道对方的想法。
  “大夫说了,这保胎药得喝七天,过了这七天,若是不见红,他就躲过这一劫了。”
  这话成钰听了很多遍,她在床上躺了两天了,几乎不敢动。但她知道,这孩子若命大,是不怕折腾的,若是保不住,怎么都是徒然。
  “从璧哥哥,上来好不好?”成钰扯她的袖子哀求。
  项家麒脱了棉袍子和大褂。绕到床的另一边。成钰这边也解下帐帘。在密闭的帷帐之中,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。
  成钰趴在他胸口上,他的呼吸一起一伏,杂乱无章,似乎永远屏着气。抬眼看,他苍白的脸微微浮肿。昨夜咳喘了一宿,怕吵到成钰,用手帕捂着,憋的更难受。
  那一天的情景总是反复出现在脑海中,那一刻,她几乎就要失去他了。此时搂着他瘦削的腰,感觉有些不真实,她情不自禁的用了力气搂紧他,伏在他怀里啜泣。
  看到心爱的人如此不安无助,项家麒的心口又是一阵绞痛。他使劲呼吸,试图缓解疼痛。
  “朱儿。”他能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  “是我不好,连累了你们。我保证,今后会保护好你。这种事,无论如何不能再发生了。”
  “可是他们住在这院子里,怎么防?家里人的暗箭,才射无虚发。”成钰在他怀里闷声说。
  “分家!不能再等了。”
  “你……想好了?他们毕竟是你的亲父母兄弟。传出去,别人会说你不仁不义。”
  “我宁肯不仁不义,也不能让你们再跟着我受委屈。一次次要置我于死地,我没有后路了。”
  
  吴鼎昌坐在项老太太的堂屋里。他摘掉金丝眼睛,掏出手帕仔细的擦。这屋子他以前常来。作为银行经理,他是为项家赚钱的第一功臣。大老爷活着的时候,就对他极为倚重。如今的项家麒更是彻底放手。这还是大老爷去世后,项大少爷第一次召见他。
  吴经理戴好眼镜,眼前的项大少爷更清晰了。这位少爷年纪轻轻,却一脸病容,以往活泼的眼神都消沉下去。
  “少东家,你想好了?把总部迁到上海?”吴经理问道。
  项家麒用手指轻轻敲着黄花梨的八仙桌。
  “您不是跟我说过好几次?现在各大银行的总部都去了上海。南方政府也渐渐得势,是时候搬过去了。”
  “好,我去筹划一下。得先物色个地方,总部的大楼不能寒酸了。这是门面。人员也需要动员,毕竟很多办事员的家眷都在北平,牵一发而动全局。”
  “我知道这事交给您,是万无一失的。只是其中一些小事,需要拜托。“项家麒欠身道。
  “您尽管说。”
  “是关于我两个弟弟,还有我二叔的安排。两个弟弟一直想在银行里谋职位。您看……有没有不太要紧的职位,可以让他们历练。”
  吴经理有些困惑,项家麒一直以来都反对让他两个不争气的弟弟进银行。
  “您看,要多不要紧?”吴经理试探着问。
  “第一,手里不能过钱。他俩生性好赌。银行的钱,可不是给他们还赌债的。第二,不能管人。他俩自己还心术不正,不能误人子弟,第三,必须在上海,不能调回北平来。职位的名称还得您费费心,别一听就知道不要紧。薪水也别太寒酸,若是不合银行的规矩,从我的分红里支一些就行。”
  吴经理恍然大悟,这是要借调用之名,把他们兄弟俩诓出北平。
  “没问题,我可以安排。只是他们必定会不满意,我可以抵挡一阵。但是……二老爷,我恐怕挡不住。”
  项家麒掏出手帕咳嗽,一声声咳弯了腰。好不容易止住,用袖子擦擦眼泪道:“说到我二叔,他如今在银行里的职位可要紧?”
  吴经理想了想道:“他若不来,就不要紧。他来了,总会有些要紧的牢骚。”
  “那就还得难为您,让他也去上海发牢骚吧!既然总部都搬走了,他跟着去,也合理。搬家费可以从我帐上支。”
  看来这项家麒是下定决心,把二房连根拔起了。
  “东家,若是二老爷决定退养,辞了银行的职位呢?或是两位少爷不愿意去就职呢?”吴经理皱着眉头问。
  “二叔手里的股份,够他颐养天年吗?”项家麒按着胸口问。
  吴经理掐指算了算:“维持如今的吃穿用度,恐怕是不够。”
  “那不就得了。由奢入俭,谁也不愿意经历。他们没有选择的。银行搬家的事,毕竟是大事。项家也应该有人打前站。这事……我看是刻不容缓了。”
  “明白了。”吴鼎昌是聪明人。二老爷一家,过去完全靠大老爷白白养活着,若是项家麒把月钱收了口子,二老爷和两个儿子就必须乖乖去上海就职了。
  
  项家麒和成钰坐在床上,两人之间摆着小炕桌。桌子上是几样精细的小菜,海派口味,特意为成钰做的。
  “从璧哥哥,再吃几口吧。”成钰看着眼前人。这才几天,他举着筷子的手,瘦到腕骨嶙峋,长衫的立领都松了好多。
  项家麒往嘴里又塞了一口白饭。赶忙放下筷子,按住胸口。里面还是一阵阵闷痛,每日挥之不去消磨着他的耐心。米饭还停留在嘴里,咽不下去。
  成钰伸手摸摸他的脸:“去看看西医好不好?这样夜夜喘,太耗人了!”
  “晚上吵得你睡不好吧?今晚我去外屋睡好吗?”
  成钰赶忙抓住他的手:“不要,我不要一个人睡。”
  项家麒勉强笑了笑说:“好,不走。”他又抬眼,千言万语都在眼睛里。
  “朱儿,我这病,太拖累人。本来以为只是拖累自己,如今才知道,连累了你和孩子。有时候憋的厉害了,真想一口气上不来算了。”
  成钰伸手,示意他坐到身边来。项家麒手脚并用,凑到她身边,靠在她肩上。
  “从璧哥哥,若是再让我经历一次那天的事,若是已经知道结果,我还是会那样做。”她侧身摸摸他的脸,那一口米饭还是含在嘴里,鼓出一个小小的弧度。成钰接着说:“我不能眼看着你涉险,从前没有你的日子,也没觉得怎样,但往后若没有你……我无法想象。所以我们都没有选择,不要太自责了。”
  项家麒听话的点头,成钰又摸到他脸颊的鼓起,问到:“干嘛不咽下去?”
  那人叹口气道:“没力气咽,让我靠着歇一会儿吧。”
  
  项家麒到了日头落山的时候,躲在被子里打冷颤。他终于起了高烧。从出事那天,他咬着牙忍到现在,每日伺候成钰起居,又谋划分家的事,如今实在忍不过去了。这一下,人烧到滚烫,喘得七零八落。
  成钰见他的病情起势凶猛,也躺不住了,急着吩咐天柱去备车,打算送他去医院。
  天柱刚跑到院门旁,却听到大门外有人猛地踹门,紧接着是一声怒喝:“项家麒,你给我出来。”不用问,该来的早晚要来。
  天柱紧着作揖道:“二老爷,少爷今日病了。少奶奶还在安胎,不方便出来。您有什么事,等他好些,我叫他去给您请安。”
  “他病了?病着还有精力算计我?我大哥都没敢干的事,他一个病秧子干的挺利索呀!别在屋里躲着,你让他给我出来。”
  天柱为难的看着屋里:“二老爷,今天确实病的厉害。在二少爷屋里那天就着了凉、受了惊。您再容几天。”
  屋里的成钰坐不住了。她看看床里烧的昏睡不醒的人,自己坐起身,穿了鞋,要更衣下床。
  “朱儿,不要去。他是来找我的。”那人还是被喊声吵醒了。拿掉头上的毛巾,已经起来。
  “你现在不能去。”成钰见他烧得嘴唇干裂,满脸通红,急着阻拦。
  项家麒已经扶着起身:“躲是躲不过去了,但愿今日,能都解决了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穿上大褂,又裹上厚厚的棉袄,按了按成钰的肩膀:“朱儿,就在屋里躺着。无论如何不能出去,我已想好对付的法子,放心。”
  
  大房堂屋,正中挂着大老爷的遗像。头顶黑色的幔子垂下来,压抑肃穆的气氛中,暗藏着剑拔弩张。
  二老爷与两个儿子坐在一侧的椅子上。项家麒坐在对面,项老太太坐正中。
  二老爷咄咄逼人的先开口:“大哥在世时,我一直跟随左右。两家一起住了几十年,如今,怎么就容不下我们了?”
  项家麒接过话茬:“二叔,没人提分家。只是这吃穿用度现在各家分担而已。如今日子不太平,大房这边开销大,进项倒不如从前了,所以……”
  “你闭嘴!你还真以为能当这个家?过河拆桥、六亲不认的东西!”呵斥的话像刀子一样劈过来。二老爷在教训起项家麒来时,从来都是把他当自己儿子的。
  项老太太只得开口:“老二,我们老爷在的时候,念及兄弟之情,一直在帮衬二房。可是如今老爷不在了,我们孤儿寡母的,再和在一起过,也名不正言不顺了。”
  二老爷又对项家麒怒目而视,这话他无法反驳。真是没有让寡嫂养活他们一家的道理,可是项家麒呢,他是自己的亲儿子。他总该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吧!
  项家麒却不说话,只是和项老太太站在一边。
  “从璧。”二老爷决定把这事好好分析分析。
  “你断了二房的供应,无外乎是因为那天在家兴屋里的事。你自己犯了喘,媳妇动了胎气,这些事赖在家兴头上,株连我们全家,实在是有些过了。如今银行要搬到上海去,一纸调令,我们三人都要走,也是你安排的吧。你为了把我们赶走,也是处心积虑了。”
  项家麒抬头直视他的眼睛:“这事……的确是我建议的。两个弟弟的薪水……比普通职员高得多,也是从我帐上支的。他们都已经成年,我也算尽力帮衬了。养家的责任,他们早晚要承担起来。去与不去,他们可以自己决定。没人逼着他们。至于那日的事,我不想再提了,同根同源的弟兄,闹出这种事,实在是让人寒心。他若说问心无愧,我也无话可讲。”
  项太太想起那日的惨状,也不愿意再提,她想尽快做个了断:“老二,事已至此,大家是误会也好,恩怨也罢,实在是不能再纠缠不清。月钱的事,我心意已定,从这月起,各院负担自己吃穿和下人的用度。咱们也尽量少走动,免得再生是非。你们要不要再在银行里任职,可以自己想清楚。这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。今日的事,到此为止吧。”
  二老爷怒目圆睁:“项家麒,这也是你的意思,你从今往后,就不顾我和你二婶了,是不是?”
  项家麒刚要开口,天柱慌慌张张的跑进来,伏在他耳边说话,项家麒听了瞳孔猛缩,一下子站起来,一阵晕眩袭来,直直的往下栽,幸亏被天柱一把捞起来。
  “天柱,怎么了?”老太太急着问。天柱见有二房一家,不敢说,急着跺脚。
  二老爷倒是冷笑一声问:“是你们少奶奶的事吧?哼哼,天意难违。忤逆不孝之人,必糟天谴。”他又看向满面霜白的项家麒道:“无情无义的逆子,让你如今就尝尝报应。”
  项家麒撑着天柱站起来,回身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生父亲,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他慢慢回身,扶着天柱朝门外走去。脸上不知是汗水,还是泪水,沿着脸庞滑落,汇集到下巴上,“啪”的一声低落下天柱手背上。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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