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35乘龙快婿

段成冀站在火车站的站台上。还没出正月十五,今日的车站难得冷清。他抄手在棉衣口袋里,轻轻跺脚。
  前天收到妹妹的电报,告诉他这两口子要回上海拜见父母。有过上一次的经历,他斟酌了半天,才吞吞吐吐告诉父母这个消息。段老爷只是沉着脸说:“不是敢跑吗?还回来做什么?”懦弱的母亲则是在一旁掉眼泪。好歹段老爷并没有说出不让他们两个进家门这样的狠话,段成冀决定先把人领回家去,这大过年的,总归是不会把他们碾到街上去的。
  火车有些晚点,哀怨的喷着白气,姗姗来迟。待站上的雾气消散,刚才寂静的站台像变魔术般嘈杂起来。
  人群中,项家麒和成钰并肩站着,成钰穿着西式裁剪的大衣,还是体面漂亮的,项家麒却是中式棉袍子,戴了礼帽和围巾,若不是那眉眼还是清隽潇洒的,这身打扮在摩登的大上海实在是落伍。两个人都穿的臃肿,但脸颊都比上次临别时消瘦不少,脸色也是苍白得相映成趣。他们身后是一大堆行李,还有上次把项家麒背出门那个佣人。
  成钰见到哥哥,兴奋的挥手,身上是太太装扮了,脸上的表情还是小姑娘一般。段成冀快步走过去。
  “三哥,别来无恙!麻烦你来接我们。”项家麒客气的开口。
  段成冀接过成钰手里的箱子道:“一家人,不要这么见外,回家说话吧。”
  
  汽车七拐八绕,已经看到了段府的白墙和高大的梧桐树。成钰有些不安的问前面的段成冀:“三哥,我们是回家住,还是去项家的公馆。爸能容得下我们吗?”
  “放心。让他撒撒气,气过去了也就好了。你俩都已经是夫妻了。他们能怎么办?”段成冀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也是没底,段老爷的脾气,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糊弄过去的。上一次他把成钰一个人放在项家,自己回了上海,到家后,是挨了家法伺候的。
  进了院门,没有人接他们。下了车进屋,客厅里空无一人,连下人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。
  项家麒拉着成钰,讪讪的进了屋,如坐针毡的坐在椅子上等。隔了一回儿,也有佣人来上茶,老爷太太的影子却不见。项家麒先还盘算,这样总比上一次跪到栽到地上要强一些。可是等了半个时辰后,他恨不得段老爷还是出来骂他一顿得了。
  段成冀也是尴尬,站起身说:“我上楼去,和爸妈说一声。”
  成钰却起身道:“三哥,我来吧。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。我躲不了。”
  她一边说,一边朝旋转楼梯上走去。
  父亲的卧室在二楼,母亲却不常睡在那里,她还有自己的小卧室。成钰先走到父亲卧室门前敲门。
  “进来。”父亲威严的声音传来。
  成钰推开门说:“爸,是我。朱儿回来了。”
  父亲没回头,也没说话,只是“哼”了一声。
  “爸,朱儿给您认错了。”
  “什么错呀!”段老爷拿起烟斗抽了一口。
  “没有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自己私定终身,还逃跑。”
  父亲吐出一个烟圈道:“我算是管不了你了。脸都叫你丢尽了。你叫我这声爸,也是折煞我了。”
  成钰的脸一下子红了,她忍着泪解释:“爸,从璧已经和原配离婚了。我原来的婚约,从璧也解决了。他家待我很好。我们回来,也是真心认错的。”
  段老爷放下烟斗,阴阳怪气说:“你们是一步步都计划好了。我们这些老的,只有碍事的份。什么认错不认错,我和你母亲心里的委屈,大概也没人在乎吧。你去吧,愿意怎样就怎样。先让我清净清净。”
  父亲如此说,成钰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解。只得默默转身出来。还想去母亲屋里,又有些情怯。
  回到楼下,伏在项家麒耳边,把段老爷的话复述一遍。项家麒也有些不知所措。
  此时母亲终于按捺不住,站在楼梯口叫成钰。一句“朱儿”刚开口,就泪如雨下。
  段成冀和成钰上去一起把母亲搀下来,成钰和段夫人哭成一团。
  “妈。父亲说让我们走,他要清净清净。我该怎么办?”
  段夫人一听,死死抓住成钰的手,这是她两次失而复得的女儿,不见面还好,一旦见了,思念像洪水一样泄闸,堵也堵不住。
  “你爹是死要面子。过几天自然就好了。朱儿,千万不要再走。好不容易回来了,一定要在家里住下。你的房间我都收拾出来了。”
  成钰为难的抬头看项家麒。母亲肯留她在家里住,说明事情会有转机,但是她的卧室不大,只有一张单人床。她也不认为父亲想让项家麒留下来过夜。这就意味着他要自己回公馆去。成钰怎么舍得让他自己走。
  项家麒也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,一想到要回公馆自己睡,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。站起来和段夫人作揖道:“岳母大人,成钰若是留下,麻烦您也给我添床被子。我这就让下人去把行李抬进来。”
  成钰张着嘴,脸羞得通红,她没想到项家麒的脸皮如此的厚,直接和母亲耍赖要留下。但仔细一想,他这耍赖也是有道理的,他如此说,母亲是断不能拒绝他的请求的,只要留下来,总会有转机。
  
  天柱拎着箱子爬上二楼,站在成钰卧室门口,看看那张窄窄的单人床,又回头疑惑的看着项家麒。
  “爷,真的睡这?咱们公馆十几间屋子,一屋子下人等着伺候您。您不回去?”
  项家麒走到屋里,脱了棉袍子,倒是怡然自得。
  “不回去。少奶奶不回去,我就不回去。”
  “这床哪里睡得下?”
  “我们两个都瘦,凑合几天是没问题的。”
  天柱知道他这位爷的脾气,自己肯定是劝不动的,只得默默往屋里搬东西。项家麒又接着说:“你回公馆去住几天,有事我给你打电话。”
  天柱有些生气,自己小心伺候的少爷,心甘情愿在岳父家受罪,连他也不能留下。他满脑子都是上一次项家麒在这里晕倒,被自己背出去的情景。总觉得自己是把少爷留在虎口里了。
  
  项家麒大张旗鼓的抬行李,段老爷始终没有出现,说明他还是默认项家麒可以留下的。一想到这,成钰稍稍放心,她从行李里翻出给一家大小带的各样礼物。有北平土产,也有孝敬父母的细软。父亲不见她,就由三哥拿到他屋子里。倒是也没见他老人家把东西借窗户扔出去。
  晚饭是下人送进屋子里的,有热乎乎的汤面,和小菜。很和项家麒胃口。他此刻急需热汤水,因为这屋子里实在是冷。
  项家麒自小在北方长大,北平也好,天津也好,冬天户外虽然干冷,但是屋子里有火炉,夜间还是暖和的。但是这上海的冬天,给了他一个下马威。这里的冬日,是一种侵入骨髓的阴冷潮湿,屋里似乎和屋外没什么区别。他进屋没多久,就把脱下来的棉袍子又穿上了。
  整个晚上,他都是把手揣在袖子里拿不出来。下人烧了热水,成钰叫了他好几次,他也不敢去洗漱。
  “我去叫人添个火盆吧。你这样怕冷,会着凉的。”成钰冲着瑟缩在被子里的项家麒说。
  那人赶紧叫住成钰:“别别,能让我留下就不容易了。别多事。快来,挤挤就暖和了。”他此刻庆幸这是一张单人床,两人可以挤在一处取暖。
  成钰洗漱停当,上了床,立刻被抱住。
  “朱儿,你们冬天都是这样过吗?不生火?”那人一边说一边发抖。
  成钰心疼极了,把被子给他仔细掖好道:“我们都习惯了。也不觉得怎样。你瘦成这个样子,自然是怕冷。我去让下人再拿一床被子好吗?”
  那人还是摇头,下了床拿过自己的棉袄盖在被子外面,然后关灯躺好说:“习惯就好了。睡吧。睡着了就暖和了。”
  
  冬日清晨,浴室头顶上有一扇圆形的小窗,灰白的晨曦斜射进来,笼罩在项家麒低垂的眉眼间。他坐在浴室边缘,按着胸口,肩胛骨一起一伏,咳得艰辛。成钰和他一起挤在狭小的浴室里,给他拍背擦汗。
  昨夜不知是因为太冷,还是因为这屋子久置发霉,项家麒喘了半宿。清早天不亮就挣扎着起来咳痰。成钰听着动静,感觉他是抱着把肺咳出来的决心的。
  “再躺一会儿吧。很累是不是?”成钰仔细把他两鬓的汗珠擦净。
  “下楼吧。”项家麒嗓子哑了道:“别比你父母晚了。”
  成钰知道他的心思,他是诚惶诚恐住在这的,谨小慎微的不让父母知道他的病。项家麒撑着手边的黄铜水盆起身,咳喘太耗体力,他有点头晕,好在成钰就在身边,项家麒干脆弯腰趴在成钰肩上缓一会。
  “别动,让我靠一会儿。”他的嘴唇在成钰颈上一开一合。
  “还是回公馆去住吧。这才好几天,又喘上了。”
  “只是饿的头晕,吃点东西就好。”
  
  段太太刻意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下楼。她没想好怎么面对新女婿。自己内心里其实已经接受了成钰的归宿,毕竟项家的实力在皇城脚下都是数得上的,朱儿是正室,还是拿得出手的。可是无奈家里老爷就是天,段老爷恨项家麒,这让她左右为难。
  来到餐厅里,女儿女婿却还在,很明显他们这一夜也没睡好。成钰眼下浮着半扇清影,新女婿满头大汗的对付手里的半碗清粥。
  “岳母,给您请安。”成钰还没开口,项家麒先放下粥,一边擦汗,一边笑着不见外的问安。
  段太太也没想到他这么大方,别扭的笑着点头:“从璧,睡好没有?”
  “嗯,很好。”
  成钰白了他一眼,但也不能说实情。
  “妈,我一会儿要和从璧出去一下,他有些公干。”成钰说道。项家麒其实是忙着去于老板的古董铺子。
  “你们忙正经事要紧,晚上回来吃饭吧。”
  “哎。”项家麒又抢着答应。
  吃了早饭,项家麒精神好些,汽车备好,两人直奔租界里的古董铺子。这铺子很气派,三层洋楼,大大的招牌还有洋文翻译,只是没出正月十五,两人吃了闭门羹。
  项家麒在门口踱步,抱着双臂想对策。离开北平之前他去了荣宝斋打听。那于老板确实已经拿到了照夜白,更令项家麒气愤的是,溥儒只把画卖了一万大洋,收购的对方果然是日本人。现在项家麒还抱着一丝希望,他打听过,最近一班去日本的船要半月后才开,也许能想想办法,阻拦日本画商把国宝带上船。
  “走,回我家公馆。”
  项家在上海的公馆,成钰只来过一次。这一次回来,第一感觉就是暖和。天柱似乎已经知道项家麒会回来,客厅里、卧室里,到处都生了火。冬日的日头一照,暖风熏得成钰眼皮发沉。
  “我去打个电话,你在屋里睡会。昨夜咱们都没睡好,这里只有咱们,想怎么睡就怎么睡。醒了让天柱上馆子要几个你爱吃的菜,咱们喝两杯。”项家麒在卧室床上,搂着成钰,怀里的人反应都开始慢半拍了。
  “我躺一会,等你回来再睡。”成钰挣扎在半睡半醒之间。
  项家麒拍拍她的脸,出了门。成钰躺在大床上。这床高高的,需要小板凳爬上来。厚厚的垫子和好几层褥子,人一躺下就陷在里面,好似躺在一个软软的怀抱里。成钰确实困极了,脑子里默念着要等项家麒,身不由己的睡过去。
  睡梦中,一个声音反复告诉成钰,这屋里没有长辈,她说了算,爱睡多久睡多久。厚实的羽毛被下,成钰甚至微微出了汗。待到彻底睡饱,睁开眼时,时针已经指向下午两点。身边是空荡荡的。
  成钰穿着睡衣,披着一条羊毛毯,开了二楼卧室里的门。客厅里有说话声,一个是项家麒,另一个声音是陌生的。
  成钰光着脚,尴尬的吐了下舌头,赶紧垫着脚尖转身回房梳洗。
  待到穿戴整齐,款款下楼来时,项家麒正和一个
  穿着长衫,圆脸盘,留着李逵胡子的人说笑。
  “季爰,这是内人成钰。你还没见过。”项家麒起身到楼梯口接成钰。
  段成钰一听这名字愣道:“莫不是南张北溥的世权大师?”
  那李逵起身哈哈笑:“徒有虚名,弟妹别打趣我。”
  看来果然是他。当今泼墨山水第一人,这人花鸟、人物、山水画无一不精,享誉海内外。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倒像个粗人。
  “从璧,贵客光临,怎么不早些打招呼。我都没有准备。”成钰想到自己作为女主人,刚才一直在楼上蒙头大睡,实在汗颜。
  “没事,世权不是外人。不必计较。我刚才给他打了电话,也没想到他忙不迭的跑来了。”
  李逵点头笑道:“对对,怪我。上一次见从璧还是他出国前,实在想他想得紧。”他又转头看成钰说:“弟妹,听从璧说你主攻青绿山水。”
  成钰连连摆手,满脸通红的瞪项家麒,她哪里敢在大师面前说自己学画,连“哪里哪里”或是“不值一提”这样的客气话都羞得说不出。她越是这样,越是有一种质朴的可爱,完全没有沾染世俗之气。项家麒笑得眼里要溢出水来。
  “朱儿,回头和世权合作一幅山水如何?”他还逗成钰。
  成钰张口结舌,想了半晌道:“那我要再练个三、五十年,世权兄这些年得不执笔,荒废了等着才好。”
  两个男人哄堂大笑。李逵道:“不急不急,你慢慢学,我慢慢荒废着。早晚有一天要合作的。”
  三人一番笑谈,说过了也就忘在脑后。但滚滚红尘中,谁也想不到,二十年后的丹青合璧,却要隔着一湾无法逾越的海峡了。
  
  张世权耽搁到晌午才走。天柱去酒楼定了菜,三人围桌畅谈。成钰这才知道,张世权和那于老板很熟。他打听到,于老板还耽搁在北平,人和画都没回上海。项家麒稍稍踏实,毕竟他的人脉主要在北方,他可以找北平的行政长官反应,要求他们阻止国宝流出北平。若真的到了上海,他倒没办法了。如今的南北方,看似一个总管,其实都是利益关系,有时妥协,有时对峙,谁也管不了谁。
  
  张世权告辞后,天柱带着人收拾碗筷。项家麒坐在沙发上,嘱咐天柱去给北平的行政长官宋哲元的秘书打电报。他因为银行的事情,和宋哲元有些旧交,还算能说得上话。项家麒建议他们派人在火车站拦住照夜白。交代完毕,他眼瞅着就要打盹。
  “去床上踏实睡会好不好?”
  项家麒掏出怀表看看:“答应回去吃晚饭的。再过一个时辰总要回去了。”
  成钰拉他起身:“一个时辰也够午觉了。楼上很暖和,我刚才睡的很好。”
  项家麒这才起身,一边走一边念叨:“你睡的被子要是没收拾就好了,我正好就着睡。有朱儿的味道。”
  上了楼,勤快的佣人早就把被褥收拾整齐,那人有点不高兴,撅着嘴钻进厚厚的被子里。成钰坐在他身旁,被他拉着手,没有三分钟,这困极了的人就睡熟了。
  他用被子裹得紧紧的,脸陷在白色的枕头里。微微张着嘴,偶尔无意识的咳嗽。那狭长的凤眼配上雾鬓秀眉,柔和俊逸的睡颜仿佛画中人。成钰不由得看了又看。
  自己的爱人,内心里住着一个至纯至善孩子,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,会时刻被他纯净的爱包围,但很多世俗的责任,你也需要替他抵挡。这件事过去成钰没有深想,只是由着性子享受他的爱,但如今稀里糊涂成了他的太太,又眼见了他被亲人伤害,成钰才感受到自己的责任。但是她并没有犹豫惧怕,眼前人的美好,值得她义无反顾,值得她勇往直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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