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45春雷滚滚

项家麒站在客厅里,手里还攥着电话机。窗外传来滚滚雷声,空气里有一股初春泥土的气息。

身后的院子外,伴随着雷声,隐隐约约有嘈杂声。似乎是什么人在高声说话,那声音很熟悉,也很刺耳。说话声越来越近,还有急促的脚步声。项家麒本来在凝神想那掮客的事情,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这声音来自何人。他猛地回头,瞳孔紧缩,大门桄榔一声被推开,项家二老爷,他的亲爹,一左一右,带着两个儿子站在门口。

耳边响起二老爷的喝骂,但项家麒没听清他骂的是什么。其实也不用听,他无非是指责项家麒把他的院子给了袁云台。项家麒在他嘴里早就是忤逆不孝,天诛地灭了。

“二叔,您回来了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,我好去车站接您呀!”项家麒躬身行礼,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。这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看来他得打起精神应付了。

“我回自己家还要和你禀报吗?你倒是想把我们发配到上海,一辈子都不要回来。哼,我殚精竭虑的为银行的事操劳,就公干几天回北平,没曾想屋子还被别人占了去!你让我们一家老小睡大街上去吗?”

“二叔,云台只是暂住。偏院太久没人住了,一时收拾不出来。要不这样,您给我两天时间缓缓,先去和平宾馆住两宿。等院子腾出来了,我去接您。”

二老爷冷笑两声:“哼哼,你若是觉得传出去好听,尽可以把我们轰出去。我看连宾馆也不要住了。我们这就回上海!”

“别,二叔,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
此时身后传来“哒哒”的声音,是袁云台拄着拐走近了。他早料到二老爷会来闹,无奈他腿瘸走不快,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。

“从璧,二叔。”他比二老爷小不了几岁,但按辈分也随着项家麒叫二叔,“都不要麻烦了。我们的房子屋顶也修的差不多了。我们这就搬回去。二叔…”他朝二老爷抱拳道:“这不怪从璧,是我们来的不巧,已经叨扰多日了,也该走了。”

“大哥!”项家麒叫他,暗暗的摇头,他不希望袁云台在这种情况下被赶走。

“从璧,听我一句话。先让二叔一家安顿了。我和你嫂子两个人,怎么都好说。”袁云台声音低低的,连气势也是低得不能再低。什么王侯将相、锦衣玉食,如今到了寄人篱下的田地,早被现实磨平了印记。

曾经对袁家趋之若鹜的二老爷,此刻高高的仰着头,不屑的看着拄着拐杖,异常苍老的袁云台,一步都不肯退让。

项家麒左思右想,没有万千之策,只能说:“大哥,要不这样。我让人把偏院收拾出来,你先将就着。”

袁云台沉吟片刻,点点头道:“从璧,只要不让你为难,我怎么都行。”

项家麒赶忙吩咐身边的天柱:“赶紧多带几个人去收拾偏院。”天柱答应了一声就要跑,又被项家麒拉住,在他耳边低声说:“去告诉少奶奶,一步也不要离开孩子。就呆在屋子里,不要出来。外面的事,由我来应付。”

天柱自然明白利害关系,点点头跑开了。

项家麒抱拳对二老爷道:“您先在我屋里等等,很快就收拾停当。”

二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,抬腿进了院子,径直朝项家麒的客厅走去。

 

“从璧,我刚下火车,可就看到关于你的新闻了。你如今也是名人了!”二老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不阴不阳的说。

“那都是胡说,没凭没据的。”项家麒不自觉的看向自己屋里的保险箱。平定帖就在里面躺着。

“你买了平定帖的事,也是胡说?我看不是吧!这白花花的大洋花出去了,你可一点都不手软呀!是不是又拆借了银行的款子?”二老爷问到关键问题了。

“从璧不敢。”项家麒攥紧了拳头放在膝盖上说:“只是用的大房的家用。”他特意强调大房,意思是和二房没关系。

“玩物丧志!你就胡闹吧,早晚闹出事端来。”二老爷不放过任何一个奚落他的机会。项家麒只是抿着嘴不说话。抬头瞥见二老爷身后的家兴,他本就是三角眼,在二老爷提到事端两字时,不知为何,项家麒在家兴的眼里看到了一道寒光。

佣人上了点心和热茶,二老爷用两根手指夹起枣泥糕问道:“你那掌上明珠也快一岁了了吧?不抱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?”

项家麒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。不把孩子抱出来似乎是不近人情。二老爷毕竟是她的亲爷爷,可是项家麒想到他们一再的要置自己于死地,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把孩子抱到他面前。

“二叔,本是应该把孩子抱出来的,可是她最近几天出疹子,起了高热,我怕她着风,也怕会过病给别人。只有朱儿看着她,两个在屋子里不敢出来。等过些日子她疹子退了,我再把她抱出来吧。”

二老爷脸上没有任何失望之情,只是不屑的撇撇嘴。小六儿是女孩,在他心目中是无足轻重的,在他看来,只是一个用来质问项家麒的砝码罢了。倒是家兴赶在项家麒前面得了个大胖小子。若是项家麒没机会生儿子,家兴的孩子就成了项家家业的继承人了。

父子四人在明面上实在是没什么好话可说,尴尬的坐了半天,好在天柱办事得力,没一个时辰,就把院子收拾出来了,二老爷带着两个儿子气势汹汹的往二院去了。项家麒定定的注视着三人远去的背影。一滴雨点“啪嗒”一声砸落在泥土地上,四周溅起小小的水花。

 

天柱安置了二房的三位,总算舒了口气,赶回项家麒的院子时,雨下的正急。

进了垂花门,雨滴交织成锋利的银线倾斜而下。这个季节的北平本该是天干物燥的,今年这贵如油的春雨,不知为何如此肆意的下。

回廊的瓦沿上,雨水汇集成串串水柱滴落,像是一卷水帘展开。雨水声中夹杂着声声闷咳。

项家麒正坐在廊子下,他的猫花花蜷缩在膝盖上,被主人胡噜得正舒服,眼睛眯成一条线。花花平时不能进项家麒的屋子,佣人们怕勾起他的喘,总是赶它。只有偶尔在院子里,它才能亲近主人。

“爷,这外面又湿又冷,怎么坐在这?”天柱瞥见项家麒长衫的一角都被雨水溅湿了。

项家麒闻声回头,一脸萧索道:“屋里闷的慌,在外面透透气。”

天柱用手想赶走花花,那猫儿却一脸不屑,一动不动。天柱俯身说:“爷,我得出去一趟。您进去躺会吧,养养精神,谁知道一会儿那边还出什么幺蛾子?”

“上哪去?”项家麒问。

“嗨…”天柱叹气道:“念安告诉我,袁大爷的腿疼病犯了。估计是阴天下雨闹的。他自己不好意思说。我看还是派车送他去医院看看。”天柱的儿子上一次在西医院里治好了拉肚子,他如今也对西医不是那么忌讳了。

“我和你一道去吧。”项家麒弯腰把花花放到地上,猫儿轻盈的一窜,无声的跑开了。他撑着身旁的柱子要起身。

“您就别折腾了。”

项家麒按着胸口说:“正好,我想去问问大夫,能不能给我吸吸氧气。憋的难受。”

天柱一听,心里也是黯然。他这憋闷的毛病,一半是因为肺病,一半是因为心病。谁摊上二老爷那么个亲爹,能不胸闷呢?天柱不敢怠慢。他了解项家麒,不到熬不过去了,是不会这个时候张罗着去医院的。

 

项家麒的车子出了院门,绕着后海边蜿蜒的石砖地前行。雨水打在湖面上,蒸腾气阵阵白雾。

袁家大爷和项家麒坐在后排椅子上,中间隔着尴尬。袁云台因为二老爷发火的事情,感伤自己的处境,觉得无地自容,项家麒又何尝不为了这个亲爹汗颜?

项家麒把车窗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,抬着头从那缝隙里寻找氧气。细小的雨点溅落在他的额头,眉心、发梢上。冰凉的,一下子就化开了。他知道自己多半是发烧了,浑身发冷,可是他不愿意关窗,不愿意囚禁在车里沉闷的气氛下。

“从璧……”袁家大爷一面揉着伤腿,一面欲言又止。

“嗯。”项家麒轻轻答应。他闷的厉害,一个字都不想多说。

“有句话,大哥得劝劝你。我知道你是个画痴。那平定帖也确实是国宝。但是这种宝贝,放到家里,不一定是好事。你刚得了那帖子,看着新鲜,等过了这阵子,还是要考虑放到稳妥的地方。如今太多人知道那帖子在你手上,里里外外,都不能不防呀!”

项家麒怎么会不知道,报上的新闻,突然回来的二叔,都让他觉得山雨欲来。与外人比起来,更难防的是家贼。

“我……明白。”他艰难的吐出三个字。想起成钰劝他的话,不也是这个道理。有时候面对最亲近的人,反倒听不进去忠言。由两旁是人一说,才发现说的有理。

快到鼓楼大街时,路上的行人突然多起来。这大雨天,不知为何有那么多人在路上站着。

“爷,前面好像有事。”车子走走停停,天柱伸着脖子使劲往前看。远处似乎有叫喊声交织着雨声。

项家麒有点坚持不住了。他不停的深喘气,扶住前排的座椅靠背说:“换条路,走胡同吧。”憋气让他异常烦躁。

袁云台注意到他额角细密的汗珠,和青白的面色,坐过来细看他:“从璧,是不是难受?再坚持一下,就到了。”

项家麒抱着歉意苦笑。本来说是陪着袁云台来看病的,结果最急的是他。此时前方有队伍走近,还举着条幅,一边走一边振臂高呼。细一看,是辅仁大学的学生上了街。

看条幅的内容,学生们正举行“反饥饿,反内战”游行。

辅仁大学的创始人英敛之在办大公报时,就和袁家结下了梁子。袁云台听到辅仁两字,也浑身不痛快,盼着司机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。

司机对这一代颇为熟悉,一拐把,进了胡同。

开到胡同口,前面又是游行的队伍,被堵得死死的。司机不耐烦的按喇叭。项家麒合眼靠在车窗玻璃上,咬牙忍着一阵阵的心悸和晕眩,汗出了一层又一层。

突然,他头顶的玻璃“砰”的一下,传来炸裂声。项家麒觉得头部像挨了一记闷棍。身旁的袁云台和前面的天柱一起惊呼。

项家麒按住刺痛的头,抬眼看。只见车窗外站着几个学生打扮的人,手里却挥舞着棍子。那黝黑的肤色,那狠戾的眼神,分明不是学生。

“这车上是卖国贼袁云台!还有发国难财的项家麒!”有人在车外喊叫。

项家麒紧紧捂着火辣辣的额角,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。他一时有点搞不清状况。

“快开车!”身旁的袁云台大喊着。

那几个壮汉在外面使劲拉车门,幸好司机落了锁。此时又是一棍子打到挡风玻璃上。司机和天柱吓得紧紧抱着头。玻璃的碎裂声像一把尖刀扎进项家麒的心里。他忍不住缩紧身子,一只手紧紧的掐住大腿,努力保持清明。窗外喊声一浪高过一浪。

“卖国贼,下车!”

“袁大太子,你给我出来!”

“项家麒,那么多国人吃不上饭,你却骄奢淫逸。和卖国贼是一丘之貉!”

“下车,你们两个走狗,下车……”

司机见这些人来着不善,眼看就要被围得水泄不通。一咬牙,踩着刹车轰油门。旁边的人听到油门的轰鸣,以为他要开车撞人,也没有刚才那么勇猛了,不自觉的往后退。

司机见到机会,开始往前挪。车子前面的人忍不住赶紧跑开。周围人看到满脸是血的项家麒,也吓得后退。此时汽车已经来到了胡同口,游行大部队刚走远,司机一个急拐往另一边开去。身后那几个壮汉还在穷追不舍。一边跑一边喊:“别让他们跑了……”

刚才吓坏了的天柱此时得以喘息,他赶忙回身,跪坐在车座上,一脸惊恐的看着项家麒。

“爷,伤到哪了?”

袁云台也凑过来,扶住坐立不稳的项家麒:“从璧,能听到我说话吗?”

项家麒也说不清自己是哪里疼,只是觉得脖子被人勒住了。一颗心跳的跟敲鼓似的。眼前越来越黑。他维持着最后的清明,张着嘴想说话。天柱听不到,凑到他耳边。项家麒拼着力气用气音说:“别告诉少奶奶。去……送她……和六儿,回上海。”

天柱不明白他的意思,这么乱的时候,怎么又要送段成钰回上海?他还想再问,项家麒却身子一软,晕了过去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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