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44千金不卖

黑暗中的卧室,没有一丝光亮。屋外只有虫鸣鸟语。项家麒抬手摸了摸身侧,被褥冰凉,还是没人。昨天小六的烧稍微退了些,前胸开始出了疹子。十个月的孩子,是疼是痒都不会说,只是一味的哭。成钰已经陪着她熬了好几夜了。项家麒拧开台灯。用手掌挡着眼睛,去枕头下摸索他的药。

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门声,天柱在黑暗中探进身子来。

“爷,有事吗?”

“没事……”项家麒的嗓子哑得发不出声来,只有气音。

“喝点水嘛?”天柱接着问。项家麒在灯影下点头。

待到他端着茶杯回来,项家麒还是躺卧着,没起身。天柱放下杯子,过来扶他。

项家麒一手撑着床头柜,一手按住额角。刚才喘的太厉害,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。好不容易被扶起来,他按着胸口长出气。

“衣服又汗湿了。一会儿给您换一套。爷,要不要去叫少奶奶一声,您这几天,夜夜喘,别大意了。”

“你跟了我这么多年,这点老毛病还瞎担心。告诉谁也不能告诉少奶奶。这回是我自己不小心。本来开春就容易犯病,我还碰酒。少奶奶这几天不顺心,别给她添堵了。”项家麒知道是自己理亏,得了平定帖,他有点得意忘形了。孩子正病着,自己凭空添了乱。袁云台搬进来的也不是时候,成钰忙到焦头烂额,他身子再不舒坦,也得自己咬牙忍着。

“那等天亮了,我去把大夫叫来,开两副药试试?”天柱伺候他喝完水,去衣柜里取了干爽睡衣。

“不许去!还嫌家里不够乱。实在难受,我就自己去医院看看。”他说的有点急,按着胸口急促的咳。他把天柱递过来的睡衣放在一边,待到喘息稍定才说:“反正也睡不着了。我干脆换了衣服,得去小六儿那看看。”

天柱欲言又止,满脸为难的看项家麒。

“怎么了?”项家麒问。

“您自己去浴室看看吧,喘的脸都肿了,要想让少奶奶看不出来,也不可能呀!”

项家麒不信,翻身起来,这顿大酒伤了胃,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,一坐起来就头晕。他伸出手,天柱赶忙把自己的手臂伸过来给他扶着。搀着他晃晃悠悠进了浴室,项家麒在镜子里端详了半天自己,不说话了。

 

成钰在奶娘屋里也没睡踏实。孩子这几天总算是有些好转。可是一想起暂住在二院的那一家子,她还是胸中郁结。

袁家两口子来的突然,她领着一众仆人从早到晚的收拾,那院子才勉强能住人。她如今是一家主母,本来家里就他们老少四口,没有那么多可操心的事,可是如今来了外人,得处处用心。这袁大公子就不必说了,当年的总统府大少爷,什么山珍海馔没尝过,那不会说话的大奶奶,当年也是湖南巡抚的嫡长女,养尊处优惯了。虽说如今落魄了,可是成钰不敢怠慢。

其实以项家的实力,别说招待两个人,就是多住几十口子,也不是力不能及。但是这几天的风言风语,让成钰心中愈发不安。

项家麒爱收藏,业界谁人不知。一直以来,也没人指摘。但是不知为何,平定帖易手的消息传了出去。今早门房送进来的报纸竟然登了一则新闻,结合项家银行几年前靠国债大赚一笔的事,说如今铁蹄将至,项家麒却大发国难财,一味玩物丧志。成钰举着手中的报纸,心中的焦虑盘根错节,压得她喘不过气来。

门外响起脚步声,一听就是项家麒来了。这几天没回屋去睡,他倒是乖巧,日日早上来看孩子,陪着成钰宽心说话。成钰也知道,那人最是重情重义,他收留袁家大少是出于亲情道义,无可指摘。这些日子他怕自己太辛苦,也是处处夹着小心,再和他发脾气,似乎不近人情了。但是项家麒这人至纯至善,根本不知怎么保护自己,不知道别人心里有多阴暗。这让成钰隐隐觉得担心。

 

门吱嘎一声响,果然是项家麒闪进来。屋子里昏暗,成钰没看清他的脸。

“六儿怎么样了?还闹吗?”项家麒凑到床边看孩子。手底下却是探进成钰的袖子里。

成钰看着身旁飘着油墨味的报纸,没心思温存。她拿起报纸,塞给项家麒。

“你看看吧,今天早上刚来的。”

项家麒怕吵醒孩子,没敢开灯,双手举着报纸,借着窗口微弱的光仔细看。越看脸上越阴沉。

“都是胡说八道。银行经营的事我虽不管,但是也知道当时国债的缘由。那一次吴经理提前知道何应钦要签塘沽停战协定。这对中国是好事,他就提前买了些国债。这怎么是发国难财?再说我没偷没抢,买字画,碍着他们什么事了?”

“说是这个道理。可是如今日本人都开到城外了。从北到南都没人抵抗,老百姓心里窝火,总要找人发泄。你家毕竟和前朝有关联。你如今一掷千金买字画,有人看不惯是自然的。人家拿着笔杆子,你和谁解释去?”

项家麒在晨光的侧影里,垂着眼帘不说话,浓密的睫毛偶尔忽闪,似乎在诉说心中的不平,空气里只有他窘迫的呼吸声。

沉默了好久,他仔细叠起来报纸,揣进怀里,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,低低的说:“不管别人这么说,我买字画,是怕国宝流到国外。我无愧于心。上海的吴湖帆家里那么多好东西,我怎么不去买?因为那是他的命,他也有一颗和我一样的心。我们这种痴人,本来也不该奢求别人的理解。随他们怎么说吧,我该怎样,还是要怎样。”说完他长长的叹了口气,要把胸中的郁闷吐出来。

成钰见他要起身离开,赶紧拽住他的衣袖:“从璧,听我一句劝。别太由着自己的性子。如今舆论已经传开了。袁家大爷又在咱们家里,出来进去的,还是要躲着些。让别人知道他在,又多了联想,指不定传出什么话来。”

“人家是客,你让我怎么和他说,告诉他你得躲着些,别让人知道住在我家?这种话我说不出口。我身正不怕影子斜。”说完他一甩长衫,没有一步停留,就出了门。

段成钰回想过往的多年,项家麒一直是她生活的全部,他极力呵护自己,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。但是如今,她知道这表面云淡风轻的人,也有他不能妥协的地方。他嗜画如命,也把情义看得极重。他的出身和成长环境,让他不屑于沾染世间的风尘,让他沉浸在自己至美至纯的精神世界里。这种性子,早早晚晚会让他吃亏。成钰忧心忡忡,又惊讶于项家麒会用这种口吻和自己说话。她又急又恼,没有注意到那人青白浮肿的面颊,和急促粗重的呼吸。

 

项家麒独自回了卧房,怀里揣着那张报纸,压得胸前更加憋闷。两旁世人不理解他,他可以忍,但是他一直视成钰为知己。两个爱画之人,应该在精神上是共通的。此刻连她也不能理解自己了。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油然而生。

他明白成钰说的有道理,可是在他看到报上那中伤的文字时,他希望得到安慰和鼓励。成钰的态度,不是他想要的。

本来他是硬撑着去找的成钰,嘴里说不敢让成钰知道自己犯了喘,心里还是渴求她的关心的。但是……连一句嘘寒问暖都没有。

项家麒一头栽到大床上,扯开衣领,气急败坏的攥着拳头,一下捶进被子里。

 

昨夜项家麒喘的厉害,几乎一宿没睡。到了日头升起,院子里开始热闹,他却开始眼皮发沉,提不起精神来。

正要见周公之时,隔壁客厅里的电话铃尖锐的响起,项家麒猛地惊醒。他用被子蒙住头,不想理会。

“爷,银行里的白寿之来电话。”天柱探进头来压着声音说。

“不去!”项家麒估计白寿之是来叫自己去唱戏。他在铁鸟胡同的宅子,项家麒好久没去了。

“不是唱戏的事。”天柱解释道。

“银行的事不要和我说!”项家麒今天是横竖不开心。

“也不是银行的事,说是有一个掮客要找您。买画的事。”

项家麒无奈的坐起来,甩掉头上的被子,嘴里嘟囔着,不情愿的出了屋子。

电话那头的白寿之等了好久了,听见项家麒接起电话,在那边急急的禀报。

“东家,有一个掮客非要找您,说是关于平定帖的事。”

项家麒神色一凛,这平定帖刚到手,怎么各路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。电话信号不好,白寿之在那头滋滋啦啦的声音,好像电台广播员:“这人自称有外国客户,当年的照夜白就是他作掮客给牵的线。”

听到照夜白三个字,项家麒牙关咬的紧紧的,攥紧了拳头。

白寿之继续道:“如今他听说您得了平定帖,央告我无论如何要给您打电话。他说……”

“什么?”项家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眼底黑的深沉。

“他说,出价二十万大洋,希望您出手。”

项家麒在电话这头无声的冷笑,这些外国人可真是下血本呀。若他收藏古董是为了投资,这的确是一桩上好的买卖。才入手几天,就可以大赚一笔。

“寿之,你跟了我这么多年,你觉得我会怎么答复?”项家麒眼下心里倒是踏实了,有了心思和白寿之推心置腹。

“东家,我觉着……您买古董,从来不是为了赚钱。纯是因为您真喜欢。这真喜欢的东西,就和老婆一样,总不能拿来卖钱吧?”

项家麒听到这,扑哧一声没忍住,这一次是真心的笑了。

“白寿之,你这么比喻很不得体,仔细让少奶奶听见,我可保不了你的饭碗了。”项家麒嘴里威胁,语气里却春风得意。电话信号再差,白寿之也能听出来那头人的满意。他赶紧最后确认:“东家,那我回了他?就说这帖子您是真喜欢,千金不卖?”

“嗯,千金不卖!”项家麒笑着挂上听筒。

周围安静下来,细一回想,项家麒才发现真是好险。若不是他如此坚持笃定,若不是傅先生一刻都没耽搁的游说,想来溥儒一定会以二十万大洋把帖子出手的。

“千金不卖”这四个字是他说给自己听的。这句话若传出去,他项大少爷任性肆意的名头算是作实了。但是他也很满意于自己的这份任性。这平定帖是天下第一帖。他要以一己之力保它平安,一丝一毫都不会妥协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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