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旨睡觉的巨蟹

4无病呻吟

段成钰在第二天早上得到消息,因为船尾发生了碰撞,需要全面检修。船期延误五天。
  陈宗庆想来已经接到推迟开船的消息,他托管家转告成钰,自己和傅若薇要晚几天回来。
  对于船上的大多数客人来说,几个月的航行,多个几天,似乎并非无法忍受。
  对于成钰来说,也没觉得多糟。如今她的命运都不由自己摆布,在这里等待,和在巴黎等待,有多大区别?
  吃过早饭,还是坐在躺椅上等着看西洋景。这几天一些南洋旅客陆续登船,让她颇为开眼界。
  远处就走过一抹蜜棕色的身影。一个头发松散卷烫的南洋姑娘,穿着亮粉色的抹胸和短裤,迈着紧实的双腿款款在甲板上走过。周遭的众多洋人都面露惊愕,又透着点不可告人的欣喜。
  成钰摇头,南洋美人本该是中西合璧,却往往从中间往西头跳,跳得过于卖力,比洋人走得还惊世骇俗。
  “朱儿。”眼前一双长腿挡住了蜜色美人儿。成钰先看到点缀着黑色镂空皮子的白皮鞋,顺着白色西裤往上瞅,竟然是项家麒穿了白色衬衫和马甲。胸前还是那块怀表。细看肩膀,还是好的。原来西服也这么称他。
  “跟我下船一趟吧?”这话虽然语气带着商量,明显又是命令。
  “我……我家小姐知道吗?”成钰仰着小脸问。从这个角度,项家麒又看到了那朵梅花的花瓣。
  他轻咳一声道:“我会告诉她。船要延期,不如下去转转。下午就回来。我需要一个跟随。”
  成钰犹豫了一下起身,他说下午就回来,应该是稳妥的。他没有把自己卖了的动机。以项家的名声,不会当人贩子。他若是要轻薄,在船上也是一样的,比如昨晚,就是轻薄的好时机。最关键的是,成钰觉得自己想去。因为不该去,这念想就更百爪挠心。
  “嗯……朱儿,找一件若薇的衣服吧,方便些。”他叫住转身的成钰道。成钰没回头,只轻轻嗯了一声。
  项家麒没有回房,只是在甲板上踱步等她。中间还费力打发走了热辣的南洋美人。
  成钰很快回来,带着微喘,脸胀得有点红,因为衣服换的太快,中间试了好几件。上船前三哥帮她做了几件合体的衣服,大多是厚实些的洋服,在巴黎穿的。旗袍没几件。好不容易选定这件水粉色牡丹花的短袖旗袍。滚着银灰的丝绒边。腿上是丝袜,不是她的皮肤颜色。但奶白纤巧的胳膊暴露了她的真本事。
  项家麒感叹,那雪白的小娃娃,变戏法儿似的就变成这么娇媚的大姑娘了,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好时光。
  
  上了岸,立刻有一大堆黄包车围拢过来。除了拉车的人肤色不同以外,和上海码头的情形没什么两样。
  这座城市在二十多年以前还是一片沼泽,如今被英国人开发来作了港口,顿时就不真切的繁荣起来。
  项家麒选了个广东人车夫,示意成钰先上车。成钰坐定在车子中央,那人却也作势要上车。这车子也就三、四尺多宽,若是平时她和自己的丫鬟,确实是坐在一辆车上的,可如今身边是他,不免别扭。
  别扭归别扭,那人并没有和她商量的意思,施施然在身边坐好,翘着二郎腿。
  项公子虽然选了中国人车夫,无奈语言并不通,最后还是说了英文,车夫才起身往中国城跑。
  这片港口很大,海面上密密麻麻的船。很多人家压根是不上岸的,一辈子住在船上。
  港口上的大船都呼呼冒着黑烟,平时在船上并不觉得,如今在岸上,才觉得油烟子味呛人。
  项家麒赶忙掏出手帕,却已是挡不住开始吭吭的咳嗽。
  成钰和她并排坐着,天气很热,没一会身上就出了薄薄一层汗。那人也觉得热,把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,露出精瘦的手臂,一条条肌肉微微凸着。他只顾着咳嗽,身子随着颤动,手臂无意间一下下碰到成钰藕节一般的酥臂上。两人感受着彼此的汗水和温热。
  成钰这才明白,为什么南洋美人都那么热辣,这么热的天,长此以往,她觉得自己也要有挣脱束缚的欲望了。
  项家麒见手捂不住咳嗽,从怀里掏出一个画着西洋娃娃的铁盒,上面写着糖果字样,打开一看,装着干草药片。他胡乱往嘴里丢了两片,又忍了半天,咳嗽才消停些。
  “哎哟,这煤烟子味真要了我的命了。”停住咳的人长出一口气,委屈的感叹。
  成钰有点想笑。家里的三哥也是自小体弱多病,可是问起他来,永远是三字经:不碍事。成钰还是头回听到一个大男人对自己如此在意。不过这无病呻吟,又似乎透着点小可爱。
  
  眼前的城市越来越拥挤混乱。街道两旁稍微像点样的建筑都是英式的,还有好些个庙/宇/教/堂,透着这是个多人种混杂的港口。
  中国人不少,大多皮肤黝黑,个子不高。好些个女人梳着大辫子,穿着白色褂子和黑裤子,成钰好奇的来回看。
  “那些人叫马姐,是顺德来的。顺德的丝绸生意如今不好做了,她们就来这当佣人。”项家麒翘着二郎腿说道。
  成钰不明白他为什么给她解释这个,是说自己也和她们一样的命运吗?她有点凄凄然看着这些背井离乡的女人们,忽然觉得自己也比她们好不到哪里去。
  路上有很多牛车,黄包车师傅动作灵巧的躲避着牛车。转眼就见到飞檐的牌楼。唐人街到了。
  项家麒先下车,伸出手,成钰把软绵绵的小手搭在他手上,借力下了车。
  “跟紧我,这里有点乱。”项家麒说。
  全世界不管哪个大城市,都会有唐人街,不管哪个唐人街,都是混乱嘈杂的。中国人似乎就喜欢这种市井烟火气。把一条好端端的街道搞得污水横流、人声鼎沸,似乎我们心里才踏实了。这才是我们的家。
  项家麒把马甲脱下来,挂在手臂上,一身白衣走在前面,在矮个子的广东人中鹤立鸡群,他身高腿长,没几步就走的挺远。身后的成钰穿着高跟凉鞋,跳着脚躲避着脚下的污水,还要手搭凉棚挡住炙热的阳光。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远,忍不住叫他。可是叫什么呢?她叫不出项少爷,自己只是一个不称职的假丫鬟。或者叫项先生,也有些突兀,她只好急急的喊:“哎,哎……”
  前面的人笑着回头,无奈的摇头等她。
  “这名字不好,不配我的姓,项哎?”他摇头:“平仄不搭配。”
  成钰不知是热的,还是窘的,小脸通红。
  “今天就叫我从璧吧。以后怎么叫……再说。”又是他说了算:“你叫一个试试。”他还是忍不住逗她。
  成钰咬着嘴唇,眼里全是不确定。
  “就今天这么叫。只有咱们两个人在。”项家麒鼓励她。
  “从璧。”嘈杂的大街上,她的声音弱不可闻。但他还是听见了。
  他想起那年夏天,一岁多的她,坐在他家堂屋的太师椅里。晃着短腿。用两只胖手左右开工,试图抹去额头上被汗水黏住的碎发。一边抹,一边伸着红红的小嘴够他手里的凉西瓜。够不着,急急的喊:“佟地、佟地。”她才会说话,发不出从璧的音节,管他叫佟地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要紧的事似乎都忘记了,只有这些皮毛还刻在心里。想到那情景,他忍不住弯了嘴角。
  眼前的姑娘以为他是拿她打趣,一双杏眼瞪的圆圆的。
  项家麒把手臂弯了凑到她身前:“挽着我吧,别走丢了。”离近了,他微哑的嗓子,挠得她心尖酥酥的。
  成钰挎着他的手,快走跟着,忐忑的问:“咱们去哪?”
  项家麒站定,左右看看,忽然指了一间卖雨伞的铺子说:“那边。”
  新加坡一年四季的酷夏,遮阳伞是必备品。这里的货色很齐全。好多做工很精细的洋伞,比上海的式样还时髦。
  项家麒先是拿起一把金色蕾丝,有流苏的小阳伞,举着在成钰面前比划了一番。
  “过了。”他说着放下。又找到一把画着兰花的油纸伞。
  “不够轻便。”他又放下。
  选来选去,挑了一把细黄铜丝骨架,浅蓝色蕾丝的洋伞。还有一把黑色暗纹的小雨伞。
  “到了巴黎用得到雨伞,先备着吧。我先给你拿着,回船上再给你。”
  他的口吻,听着像是给自己家的孩子置备行李,成钰听着,恍惚觉得他和她之间,并不再是陌生人了。这种熟络,让她有点诚惶诚恐,但是凉了好久的心,终于有点暖意了。
  拎着两把伞出来,成钰不用再手搭凉棚,可以在伞下仔仔细细的看南洋景了。街边的地摊上,有好多她从来没见过的水果。这热带的水果也长得热烈,颜色鲜艳,形态各异。
  “要尝尝吗?”项家麒看到她好奇的目光,拉着成钰走到摊子前。杨桃、菠萝蜜、山竹,哪样都买了试。他给成钰掰开山竹的硬壳,让成钰自己拿了里面的蒜瓣肉吃。成钰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水果,一丝酸味都没有,简直比糖还甜。形状最好看的杨桃有点让她失望,他们买的是切好片的杨桃,尝了一片,她酸的直咧嘴。家麒也每样尝了尝。他以前大多吃过,没什么惊喜,但如今和她一起,站在大街上吃,也别有一番风味。
  唐人街的吃食很多。两人这些天在船上吃西餐早吃到恶心,索性下了馆子,吃了一顿南洋风味的中餐。
  成钰照着别人的样子,点了串成一串串的羊肉,配着炒成金黄色的米饭。家麒平日里是不吃羊肉这种发物的,今天也破例尝了些。
  从唐人街挤出来,日头终于不那么猛了,两人回码头的路上,在一家英式酒店停下来,喝了杯下午茶。刚吃完午饭的成钰又吃光了一客奶油蛋糕。
  家麒吃了羊肉有些不消化,只是慢慢喝着锡兰红茶看她。
  成钰吃的很专注,仿佛面前是一道最要紧的功课。她全神贯注的吃完最后一勺蛋糕。莹润的嘴唇边缘,沾了一点点雪白的奶油。
  “朱儿。”家麒轻轻叫她,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唇。示意她擦一擦。成钰似乎还没从那醇厚的味道中回味过来,没明白他的意思。那人微微欠身,凑到她脸前,拿了餐巾,轻轻一抹,快的像一阵风吹过。成钰满脸通红的明白过来,低头看时,只剩下一条浮着口红印子的雪白餐巾。
  
  回到港口的时候,太阳已经懒洋洋的沉到海面上。远远看到他们坐的船,正呜呜冒着烟鸣笛。
  “看,船叫咱们呢。”项家麒一本正经的胡说。
  成钰看着海面上一片片乌篷船,此起彼伏的飘出炊烟来。那些人以船为家,并没有一方土地属于他们,是最受人鄙视的人家。如若自己在法国一直消沉,学业无成,也是如浮萍一般没有立足之地。成钰不想做这样的人。她虽然不是顶聪明的女孩子,但上海人的精明是有的,又在大家族的明争暗斗里历练过,她不愿意这辈子就这么消沉了。
  走上甲板时,英国船员看到成钰挽着项家麒的手臂,恭恭敬敬的立正鞠躬:“先生、小姐,玩的愉快吗?欢迎回船。”
  成钰想起门口的管家每次看到自己轻慢的眼神,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丫鬟。这些人经过专业的势利眼训练,你在看到他的一面时,绝对想不到他对别人是另一副嘴脸。
  项家麒似乎也意识到了,一边走一边小声嘱咐。
  “晚上不要自己去餐厅。若是饿了,就来叫我。或者叫管家给你送到房间里。”他想了想,又否定道:“还是我来叫,你不一定指使得了他们。”
  随着两人越来越熟识,成钰能感觉到,身边这男人对女孩子是最妥帖照顾的。这种本领需要天赋,也要花本钱的训练才行。
  虽然每个女孩都希望男孩子独独对自己好,是自己激发出男孩子关心爱护的欲望,但是段成钰还是有些基本理智的。她的结论是,项家麒怜香惜玉的本领已经太娴熟,一切都是程式化的流露。
  “我在房间里吃好了,走了一天,有些累了。”成钰决定把今天两人相处的时间就此结束。下定决心,咬了咬银牙说道。项家麒甚至感觉到她的小手发了狠似的,使劲攥成了拳头。
  “好,都听你的。”
  项家麒这四个字说出来,成钰似乎可以看到自己心里刚要垒起的那堵墙,又“轰”的一声,被推到在地上。
  
  回到房间的段成钰洗澡换衣服。过了一会儿,果不其然见到管家托了银托盘来送餐。不光送来了食物,还送来了一张真诚的笑脸。让成钰险些觉得换了另外一个管家。
  胡乱吃了几口,把托盘放在门口,等着管家来取。一抬头,却看见远处栏杆处那抹白色的身影。
  昏黄的灯光下,他穿了白色的长衫,脚下是一双布鞋。平添了淡淡的儒雅。他似乎听见成钰的开门声,扭过头,举起两根手指挥了挥,算是打招呼。
  “吃饭了吗?”走近的成钰问了一句最没用的问候。
  一般来说,问的人是不关心对方吃没吃的。这句话就和洋人问how are you一样。一定要问,但永远没人care。
  对面的人脱了西装,似乎把精神头也脱了。他脸色不好,恹恹的说:“没有。不想吃。”
  这倒让成钰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了。
  项家麒不见外的继续道:“胃口不舒服,吃不下。”
  “会不会中午吃坏了?可是我没有事情呀?”成钰有点慌。
  家麒吸了口气,勉强笑一笑:“不碍事,透透气就好了。”说完又自顾自的回头靠在栏杆上。
  “那你自己小心些。不舒服要叫管家。我回去了。”
  家麒回身微微点头,算是道别。
  段成钰走到门口,又一次不放心的回身看他。只见他腰弯得更深,一手撑着栏杆,一手叉在腰上,真的似乎不舒服。晚风吹起他大褂的衣角,松松垮垮的前襟被风推到身上,勾勒出细瘦的腰身。
  她不敢重新跑回去,想了想,只得叫住正经过的管家:“那边哪位先生,好像不舒服。他一个人住,您能帮忙照看一下吗?”
  管家很专业,立刻立正,示意让她放心。快步朝项家麒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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